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胡慧中主演電影《歡顏》演唱《橄欖樹》的情景,配音演唱者是齊豫
《橄欖樹》曲作者李泰祥
這首由三毛作詞,齊豫演唱的《橄欖樹》,自1979年問世以來,傳唱不衰。可誰能想到,當年就是這樣一首小清新的民謠,因為「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這句歌詞觸動了新聞局評審委員敏感的神經,竟然上過臺灣的禁歌名單。國民黨政府似乎還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又補充了一條——歌詞中反覆提到「流浪」,這會對年輕人造成不好的影響。現在想來,三十多年前發生的這一幕似乎頗為引人發笑,然而這卻是當年臺灣流行音樂曲折發展的真實寫照。臺灣的審查制度,對流行音樂的發展構成了極大的阻礙。而這一切,都得從二戰結束,國民黨政府到臺灣後說起。
《天涯歌女》中的周璇
日軍投降後,國民黨政府首先沒收和查禁了一批日本軍國主義歌曲,這無可厚非,可接下來屠刀就揮向了流行音樂。1947年3月,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頒發一份禁令,其中包括八十九首上海流行歌曲,比如《天涯歌女》、《心心相印》、《桃李爭春》、《桃花江》、《千裡送京娘》、《想情郎》等,要求電臺禁止播放,唱片廠也不得灌制,理由是這些靡靡之音會動搖軍心。
有點弔詭的是,哪怕是在日治時期,臺灣的禁歌名單也沒有這麼長,一共也只有十幾首歌遭禁,不料國民黨政府剛收回主權,就把禁歌名單延長了數倍!而隨著國民黨敗退臺灣,對流行音樂的打擊更是變本加厲。1949年5月20日,國民黨政府宣布戒嚴,這一戒嚴就是三十八年,創下了世界紀錄。戒嚴時期,隨便冠上一個什麼理由,歌曲就難見天日,詞曲作者和演唱者輕則禁唱、禁播、沒收出版物,重則還得遭受牢獄之災。
戒嚴令
這種背景下,寫歌可是個高風險的職業。1954年,嘉義革新話劇團請作曲家楊三郎幫忙譜寫即將公演的舞臺劇《戰火燒馬來》的主題曲,歌很快就寫好了,歌名也就叫做《戰火燒馬來》。不料,詞作者卻在此時因「思想問題」被槍斃了。楊三郎得知後大驚失色,要是沿用原詞必受牽連,趕緊請好友周添旺重新填詞,又把歌名改叫《思念故鄉》,這才過關。不知楊三郎日後聽聞齊豫的遭遇是會做何感想,也得真得趕緊去廟裡燒柱高香,1954年「思念故鄉」竟然能平安無事,這定是祖上積德了。
《何日君再來》詞作者劉雪庵
也許是當時國民黨政府還忙著別的事,顧不上這一塊,等1955年回過神來,頒布「動員戡亂時期無線電廣播管制辦法」後,運氣就沒這麼好了。別說寫歌,聽歌都有風險了。《何日君再來》就是首高危歌曲。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首情歌,竟然也能被解釋成暗含「期待八路再來」之意,真是讓人不得不佩服其想像力之豐富!
直到1978年,鄧麗君翻唱了《何日君再來》,這首歌才再度流行
情歌不能唱,體現老百姓生活的歌也不能唱。比如張邱東所寫的《賣肉粽》、《收酒矸》等,反應了小人物的生活,因真實感人,優美動聽,很快就傳遍大街小巷。一紅就出事,當局發現後,馬上發文通令禁唱,說這些歌暗示政府無能,導致人民生活困苦。可想而知,當時國民黨政府是多麼心虛,以致草木皆兵。
管的還不止這些,連私生活都要管!改編自《Seven Lonely Days》的《給我一個吻》因為接吻傷風敗俗被禁,這首歌全世界都能唱,也就是臺灣不能唱。還有歐陽菲菲演唱的《熱情的沙漠》——這首歌后來經庾澄慶重新演繹被人熟知,當年同樣也是禁歌,理由是歌曲中的「啊」太淫穢,容易讓人產生性幻想……
這些都不行,那搞怪自嘲一下行不行?還是不行!呂金守當年有一首很搞笑也很可愛的歌叫,做《無頭路》,結果發表後不久就被「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找去談話,還抽了一頓,說臺灣這麼好住怎麼可以唱《無頭路》。後來呂金守又寫了一首《你爽我嘛爽》,結果警總的人很不爽,呂金守想了一下,索性改叫《你舒服我也舒服》,可警總的人還是不舒服,無奈之下只好暫不發表。還有一首《臺東人》,裡面有句歌詞是「一千二千拿去用,叫她散步喊無閒」,就是這樣一句怎麼都看不出問題來的歌詞警總也有意見,問呂金守這是什麼意思,還威脅他要是再亂寫就小心人間蒸發!
呂金守
呂金守是真被嚇到,再也不敢寫了,沒想到不寫了還有麻煩!有一天警總又打電話來,「你可以啊玩玩我,也可以啊戲弄我」是什麼意思。呂金守趕緊辯白:「大人啊,這首真不是我寫的!」原來這首歌是臺東卑南族青年高子洋所作,只因呂金守有「前科」,警總就認準了他。解嚴二十年後,呂金守不必再害怕了,卻也感嘆人已經老了,要搞怪也沒點子了。一大批像呂金守一樣的音樂人,就這樣被耽誤了。至於其他一些所謂「東洋味過重」、「詞意不雅」的被禁歌曲。就不一一細數了。什麼是「過重」,什麼是「不雅」,那還不是當局說了算!根本就毫無邏輯可言,甚至連藉口都不必,完全看心情。
歌要管,人也要管。國民黨政府對演藝人員採取證照限制,給每個歌星都發了一冊「愛國歌曲」,凡是不配合演唱的,就不發給證照,也就不能公開演出。1969年,有「盈淚歌后」之稱的姚蘇蓉,在高雄金都樂府歌廳應歌迷要求唱了禁歌《負心的人》,後被告密,結果證件被沒收,只好轉往海外發展。而像文夏、洪一峰、郭大誠、歐陽菲菲等歌星,也都因為這個原因不得不轉往國外發展,臺灣的流行音樂因此損失了不少人才。
寶島歌王文夏
能查禁歌曲的部門也越來越多。「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內政部」、「教育部」、「交通部」、「國防部、」「總政戰部」、「新聞處」、「警務處」,甚至連「國立音樂研究所」、「中華民國音樂學會」、「中國廣播公司」這些機構都有權限。「內政部」還從1971年7月起,編印查禁歌曲手冊下發媒體,也許是覺得先前查禁歌曲的一些理由實在太過牽強,索性制定了查禁免列日期文號和理由的條款,從此禁歌的理由都不需要了,這還真是「一勞永逸」了。
「警總」曾經的總部大樓
從1973年11月起,審查工作集中由「行政院新聞局」執行,「新聞局」成立「行政院新聞局出版品出版小組」,收集流行歌曲審查,第一次就收集了約八千首歌曲。另一個數據更令人瞠目結舌,僅1974年上半年,「新聞局」就查禁了53萬多件出版物,不得不讓人感嘆這樣的工作量實在是過於恐怖了。
隨著電視的普及,臺灣流行樂壇進入了電視時代,電視節目成為民眾娛樂的主要方式,對電視的管控也隨之展開。「新聞局」陸續成立「行政院新聞局廣播電視歌曲輔導小組」和「電視事業改進研究小組」,要求電視臺播放的歌曲有1/3必須是指定歌曲。這1/3是審查制度的一大「退步」,卻是臺灣流行音樂的一大進步,臺灣的流行音樂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產生了一大批至今仍在傳唱的優秀作品。
洪小喬的《愛之旅》專輯
1971年,中視推出「金曲獎」節目,主持人洪小喬以一曲《愛之旅》唱出了年輕人的心聲,同時喊出「創作我們自己的歌、演唱我們自己的歌」的口號,揭開了臺灣校園民謠時代的序幕。1975年,楊弦在臺北市中山堂舉辦「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發表了八首原創作品,將現代詩和流行音樂結合,正式掀起了民謠運動。演唱會後不久,出版了《中國現代民歌專輯》。此後,《風告訴我》、《捉泥鰍》、《龍的傳人》、《橄欖樹》、《蘭花草》、《月琴》等陸續湧現,與《我是一片雲》、《月滿西樓》、《楓葉情》等瓊瑤電影插曲交相輝映。一些原先被禁的老歌,如《農村曲》、《補破網》、《望你早歸》、《雨夜花》、《四季謠》、《心酸酸》等,也在更改部分歌詞,或重新審查後陸續解禁。
楊弦與《中國現代民歌集》
多年後,蘇來和許景淳演唱《月琴》
然而好景不長,1979年2月起,「新聞局」開始實施事先審查制度,規定必須先將詞曲譜送「新聞局廣電處」審查,未通過的歌曲要修改到合格才可出版。歌曲審查每周一次,從1979年到1987年12月,一共進行了三百二十次,受審歌曲超過二萬首,沒有通過的佔了六分之一,並有九百三十餘首歌曲遭禁。
開頭提到的齊豫的《橄欖樹》,就是在這審查中「落馬」的。
好在這一制度還留了一個缺口,只說審查未通過的不能公開出版,沒說不能地下傳唱了。蔡振南就因無法忍受屢被「新聞局」,決定不再送審,也不圖在媒體上播放,轉而到中南部夜市或歌廳走穴。電影《艋舺版》中的插曲《心事誰人知》就是這樣被傳唱的。
有像蔡振南這樣自行其是的,也有像羅大佑那樣指桑罵槐的。很少有人知道,羅大佑的首張專輯中的那首《之乎者也》就是送給那些評審大爺的,只不過歌詞寫得非常隱晦,現在已很難體會他當年的心境。《之乎者也》的香港版中多了一段歌詞,「歌曲審查之,通不通過乎,歌曲通過者,翻版盜印也」。這一段唱出了當年臺灣歌手的心聲,也表達了對審查制度的不滿於反抗。
而像薛嶽的《搖滾舞臺》、文章的《365裡路》、蔡琴的《最後一夜》、黃鶯鶯的《只有分離》、王芷蕾的《臺北的天空》、齊秦的《狼的專輯》、紅螞蟻合唱團的《愛情釀的酒》、張清芳的《激情過後》、薛嶽的《機場》、張艾嘉的《忙與盲》,這些紅極一時的專輯,出版前也全都經過審查。如果考慮到當時的背景,來考究一下歌詞中是否夾帶了一些專門給部分人看的「私貨」,想必會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好在,這些歌我們現在都聽到了。
立法院通過「解嚴案」
1987年7月15日,國民黨政府政府正式宣布解除戒嚴。臺灣音樂人用一張張優秀專輯擁抱自由。許景淳《睡吧!我的愛》、蔡藍欽《這個世界》、張洪量《祭文》、王傑《一場遊戲一場夢》、黃舒駿《馬不停蹄的憂傷》、陳昇《擁擠的樂園》、伍思凱《愛,要怎麼說》、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羅大佑《愛人同志》、鄭智化《老么的故事》、陳淑樺《跟夢醒時分》、潘越雲《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這份名單可以開列很長,其中大部分,都已成為永恆的經典。
滾石群星
飛碟群星《相親相愛》專輯
解嚴兩年後,還發生過一個小小的插曲。黑名單工作室1989年推出的專輯《抓狂歌》,是解嚴後第一張自由創作的臺語流行歌代表作,一首首諷喻時事、批判現況的犀利歌曲,像一顆炸彈投向歌壇。這也是第一次,臺灣音樂敢對政治進行嘲諷。不過有些媒體卻絕口不提這張引起轟動的專輯,原來當時適逢選舉,國民黨仍然動用力量,阻擾聲音的傳播。
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
黑名單工作室的林暐哲在1990年3月的學生運動中
也許,「黑名單」這個名字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張專輯中的《民主阿草》,是臺灣的最後一首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