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筆的故事
可可茶
七七事變之後,在華北最大的煤礦——開灤煤礦擔任總工程師的大哥(同父異母)逃難回到四川。他的北洋大學學友隨即也逃來崇福煤礦任職。不久學友便到威遠造訪。這位吃過洋麵包,喝過洋墨水,見過大世面的洋博士,沒成想,一到川南這個僻靜的小城就著了道——被小偷扒了包。看見他進門時愁眉苦臉的樣子,大哥忙詢其原由,一向喜歡開玩笑的大哥聽他說完笑了說:「你走南闖北,沒想到在『陰溝』裡翻了船哈。」知道丟失的是他們北洋大學畢業紀念——刻著字的派克筆時和父親遺留給他的金殼懷表時,大哥也嚴肅了。他隨手拿出自己那支:「你看看,我逃難時啥子都丟了,唯獨這支筆和我父親送我的懷表一直帶在身上..」頗有責怪學友不小心之意。父親說:「他就是金貴它們,才會隨身帶著。他穿得『周武鄭王』的,說話又苗聲苗氣(外地口音),扒手不盯到他才怪。」正在廚房做菜的母親聽說後,便安慰那學友說:「你別急,我來想想辦法。」午飯後,母親立即寫了一便條,叫曾三爺送到警察局長陳寅恪(和大師同名)家去。不一會,曾三爺回來:「陳先生說了,明天聽回音。」
第二天,母親備好禮物親自上陳局長家了。不久,就帶回了一個紙包。遞給那學友:「看看,是不是你的?」他打開一看,驚喜地說:「哎呀,真沒想到伯母給我找回來了。」母親這才告訴大家。原來陳先生昨天就叫扒手頭兒去問,是哪個負責衙門口那段?還說「要把表和筆給我弄回來」。扒手頭說,當天的貨還沒有上交,交上來後就立馬送過來。陳先生把表和筆交給母親後,還對母親說,也不能讓他們白辛苦了,就打發兩小錢吧。母親當然樂意照辦。
這個故事,家裡人講過無數遍,以致連當時還未出生的我都耳熟能詳了。
現在看來,警匪一家,由來已久。不該污衊是天朝的創造——他們只不過更加發揚光大了。
還是說派克筆吧,大哥說,他們北洋大學採礦系那年畢業的同學,集體買了派克筆(估計是家裡出資),刻上了詩句(啥子詩句,我記不起了)和畢業日期,約定好筆要留給後人,鼓勵他們以後也讀北洋大學。難怪,那位學友丟了筆會如此懊惱了。
大哥教我寫鋼筆字時,我用過他那支筆。鬥轉星移,1953年大哥因腦溢血死於湖南他任職的礦上,當時他後妻所生五個子女尚幼,1960年他的女兒(比我小兩歲)考上重慶大學,我見到她時生活極為拮据,用的並非那隻派克筆。前年,大嫂帶著女兒來看我,親人們在一起述說艱辛往事,我幾次想提起那支派克筆,終於沒能開口,那支筆想必早就沒有了吧。
我的父母重視子女的教育,每個孩子會寫鋼筆字了,家裡都給買一支派克筆——還記得母親總是叮囑道:「一石五鬥米買的喲,要愛惜點寫。要把字練好哈。」
我折算了一下,一石五鬥,大約是650斤到700斤,折合成人民幣大約2400元左右(以每斤3.5元計算),現在,用這點錢是買不到純金的,18k金派克至少在5000元以上。所以,一味說現在工業品比過去便宜,不一定準確。
還是說回派克筆吧。除開同父異母的大哥,其餘三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們的派克筆的結局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同母所生的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每人的派克筆結局卻完全不同。現在想起來 筆的結局是不是隱含著人的命運符號呢,真的太有意思了。
比母親僅僅小十七歲的一哥,是母親的希望和依靠。從小就去北平上學,和大哥、大姐大姐夫一起生活,此時便參加了「少共」,回四川資中省立中學上學時,因在紀念「9.18」國恥的聚會上發表演說,被抓進監獄。母親營救他出獄後,買了一支派克筆給他。母親是希望他好好念書,將來好支撐門戶。他卻用筆寫了一首「出獄感懷」(忘記了原詩的名字了)。雖然此時只有十五歲,但已經不安於「清議」,想要選取別樣的方式來障「濁流」了。
大義何人計復仇
鵲巢雖好漸盈鳩。
頻年已固行吟淚,
一旦言辭作楚囚。
風景不殊傷昨夢,
文章難憑挽神州
可憐大浸稽天日,
清議不能障濁流。
後來他上大學,再後來教中學,再後來管理家族的鹽業,他一直是民國的反叛者,為他的「組織」做籌款、掩護工作。據說還用他的筆寫過不少文章,登載於《新華日報》上。幸好,他去世於1949年,沒有看到與他追求完全不同的結局。
他去世後,一嫂一直別著他那支筆,1953年,一嫂心臟病去世。遺物中,沒見到派克筆了。後來他的獨子上大學,去藏區,搞經營.兩個孫子都顯示了過人的稟賦,只是,他們的追求和祖輩已經大相逕庭了
二哥是1949年12月6日參加「軍幹校」的(自貢1949年12月5日「解放」的),以後參加徵糧剿匪,土改.那支筆,被一個「同志」借去,很久不還。最後竟然告訴他「丟了」。他雖然心存疑忌,但是,又能說什麼呢?
後來,在歷次運動中,他對來自各式各樣「同志」的或明槍或暗箭,一直採取恬退隱忍,雖然僥倖過關,但是,這種「窩囊」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只活了64歲,因肺癌去世。所幸的是,他的四個兒子,乃至孫輩還算優秀。「派克筆」所蘊含的文化,在他們身上得以傳承。
姐姐的派克筆送給了跟隨18軍進藏的表哥了。後來表哥在拉薩買到了派克,回贈給姐姐。嫉妒的姐夫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後,把那贈品砸得稀爛。姐姐大半生雖然活在姐夫的淫威下,但是她能在晚年掙脫,一如掙脫她年輕時追求的那個「理想」。
我的派克筆壽命最短。1951年,「抗美援朝」後,轟轟烈烈的「反美,仇美,蔑美」的運動在全國範圍開展了,所有沾上「美國」的東西全都遭遇厄運,在學校的廣場前,毛衣,絲襪,皮帶,小說,雜誌,還有美國明星們的照片——可愛的秀蘭·鄧波兒也難逃滅頂之災。而我的派克筆就是被我自己砸壞筆尖,扔進火堆的。
從此,我開始了蘸水筆的生涯。前不久從美國回來的學妹,和我相互贈書。見我籤名時使用蘸水筆,大為豔羨。估計,讓她聯想到了鵝毛筆的詩情了。其實這和「詩情」毫不相關。雖然,如今抽屜裡就放著老師送我的派克筆,還有兒子送的沒開封的派克筆,但是我就像站慣了的賈桂,已經不愛坐著了。
只是我一如既往地懷有「派克情結」。我也學我的父母,我的老師,總是把它當禮物送人。送後輩,送朋友,送朋友的兒女.每當我送禮時,我總要把那些陳年往事嘮叨一番——不管人家愛不愛聽。
回憶起自己砸毀派克筆的情景,我佩服煽動性的宣傳代代相承。但是圍攻家樂福的憤青們和高喊「熱烈慶祝日本大地震」的愛國者們,已經和當年的我們不一樣了:他們肯定不捨得把家裡的法國香水,法國皮包,法國時裝日本電器扔進垃圾堆裡去了。看來,他們的愛國熱情已經大大不如當年的小憤童。
還是說派克筆吧。
最後要說的就是那個十五歲就去當青年軍,想去「遠徵」打日本人的三哥,他成了家族的殉葬者。他的派克筆的下落一直不為家人所知,沒想到,去年回鄉偶然得知了。
去年,父母當年一朱姓佃戶的兒子(名叫久安)過八十生日,請我和姐姐回去,席間說起減租退押時,三哥代替母親去到他家退還押金,農會的人立馬把三哥關起來(這是慣例,退還沒退還,一律關起來。退不出的,凍餓而死的不在少數)。久安去給三哥送飯,把肉藏在白飯下面。三哥吃完後,對他說:「久安,你還是去讀書。我送你一支金筆,你顧惜點用。以後還可以傳給你兒子。」久安對我們說:「我讀到中學畢業,雖說沒出去幹事,但是一直在管著事。後頭我娃兒也接替我管事——我們這個隊沒有餓死人。哪個不念我的好啊?」他說的「管事」就是當隊長。問及那支筆的下落。他忙答:「在,還在。我孫兒在使——他說,他認得到,是好東西,他到賣筆的店裡問過了,人家說貴得很!他還說,你們的東家送了你好貴重的禮啊。」
沒成想,三哥的那支筆壽命最長。
圖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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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茶——
讀書、上網、旅遊,是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記錄我走過路過看過的風物,也是一種嗜好。我認為旅遊是對狹窄生活空間的一次逃亡或私奔,只要活著,就會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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