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寫貓的文章,讓我認識了不少朋友。我不是一個愛養寵物的人,不是因我無情,而是我擔心自己的怯弱——我是不忍離別的人,而養寵物,難免遇到生死病老,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消逝,於我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家住農村的母親前後養過幾隻貓,多為威嚇老鼠。其中一隻名叫黃憐(我取的名字)的貓,驕傲,放肆,又孤獨。它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貓,最後不知所終。寫這篇文章的時間,我已記不清楚,大約2011年左右吧。
文|李軍奇
生死劫
10年前,黃憐正拱在媽媽的腹下吃奶,突然被主人拎起耳朵,轉交給身後的一個男人,我的父親。
吃著牛奶與稀飯,黃憐毛髮凌亂地長大。如果沒有母子分離,媽媽會用舌頭將兒子打扮得鮮亮精神。這本是一隻小貓該得的幸福。只是因為我家鼠患告急。
脾氣暴躁的父親,可以讓門前過路的頑皮小孩躡腳而行,但對門內搗蛋的家鼠,莫可奈何!
黃憐細細地「喵咪」幾聲,老鼠晚上不敢到地面流竄;三個月後,黃憐跳上閣樓,「喵咪」幾聲,老鼠白天不敢「咯吱」。
10年前,我大學畢業一年多,在長沙忙碌。這些,都是母親後來轉述我的。
黃憐殺鼠無數,家裡吃光,耕耘屋外。我家方圓百米,只鼠不見。
黃憐戀家,逮住只老鼠,都要拖回家吃,躲在糧食柜子下吃,每天柜子下留下幾條老鼠尾巴。父親打掃多了,就煩了。於是只要見黃憐叼老鼠回家,就拿掃帚趕它。
黃憐從正門口跳出,不久就從院牆跳躍而下。大餐,還是在老地方吃。
父親與黃憐梁子就在吃的問題上結下。
黃憐威震貓界。黃憐走過,女貓搶著拋媚眼。
黃憐起初不怎麼搭理,英雄難抵臉皮厚的美人,終於夜夜調情在屋頂院牆上,惹人睡眠。
父親很煩。見女貓,石子就招呼上去。
10年中,父親先後抱回家三隻貓,黃憐先後送走三個同胞,它們紛紛斃命於吃過毒藥的死老鼠。黃憐只吃活鼠,死老師,它從來不聞不問。它倔強地活著。
家裡其時早沒老鼠,父親為了拒絕黃憐拖老鼠進屋,將先前大門下的貓洞,也用木板補起。
黃憐唯一一次生死關,還是掙扎在老鼠藥上。那時我正好探親回家。
黃憐四肢扯長地躺在地上,瞳孔的光,散淡著,眼屎窩在眼角,似乎有眼淚。間或它悽厲地「喵嗚」一聲。母親說,早上發現它躺在屋裡,是吃了中毒老鼠的症狀。「現在老鼠耐藥性強了,一般老鼠藥殺不死它。貓可能吃了一隻剛吃過鼠藥的老鼠。」母親抱著貓到醫生那裡,已經給黃憐打過專門解毒的針。也許毒性太大,抱回家,黃憐仍躺地不起,父親都想要放棄。現在逮買只貓容易,父親講。
母親說,等等,再看看。
突然黃憐猛地彈起,離地半米高,之後,小幅度地蹦起。「喵嗚」不停。母親說,毒性又發作了。
我忍著淚告訴母親,「還給它打一針吧。」母親可能正等我的話,不顧父親的阻攔,抱起貓就走,中途,貓被我抱起,它渾身滾燙。它不再掙扎,順從地耷拉著腦袋。過去它是不怎麼喜歡人抱的。
打過一針後,奇蹟出現,黃憐體溫下降,開始抬嘴吃嘴邊的貓食。黃憐跨過生死關。
從那以後,黃憐更戀家了。有人給它「咪」一聲,它馬上走過來,挨著你的腳躺下,用爪子蹭蹭褲腳,見你不反感,得褲子上腿。不過,父親咳嗽幾聲走過,黃憐就怯怯地繞遠。
出走記
黃憐來我家第五個年頭時,親戚的貓生了,滿滿一窩,沒賣完,父親隨便要了一隻小貓。其時黃憐比較油條,整天在外和一群來歷不名的野貓廝混,不再戀家。
春節我回老家,這隻小貓正和黃憐冷戰。
母親說,黃憐一看見小貓靠近,肥厚的爪子就扑打過去。小貓在黃憐那得不到憐愛,就不再理黃憐了。
即使寒冷的北方冬季,小貓也不找黃憐相依取暖。小貓一次認真地鑽進白天燒過的炕洞,只聽一聲慘叫,小貓竄出來,一跛一瘸。尾巴燒掉、皮毛零落。
我想,那時黃憐如果在身旁,肯定一直是冷笑著——小子,那裡能去,還會輪到你?
黃憐真肥呀,一年沒見他,像只小狗。它懶洋洋地側躺在門前臺階上,曬著太陽。我推開大門,它只是不開心地抬起頭,看了看,仿佛我是外人,打擾了它靜謐的午休時光。
母親說,黃憐現在能跑好幾裡遠。有時她在村頭(我家住村尾,村中大道長約4裡),也能看到黃憐。它看見母親,會突然楞一下,站在路旁。聽到母親召喚,扭頭就跑,幾下就消失在牆頭屋後。
黃憐竄門多了,父親罵它是野貓。
第一次黃憐離家出走,也是父親打的。因為它挑食,對剩飯不理不睬。
兩天後,黃憐回家,脖子處有血跡,毛髮粘在一起。它獨自躺在院子一角,舔著皮毛。
慢慢,它離家時間長了,三天,四天,家常便飯。
也慢慢,它不再帶傷回家。昂首挺胸。
身漸老
最近幾年回家,要麼結婚,忙於招待親朋;要麼帶孩子,忙裡忙外。沒怎麼記起黃憐,似乎它不曾走進我家大門。也許潛意識裡認為,它已經走了。
2009年8月底回老家辦事。在院中閒聊。一隻瘦弱的黃貓懶洋洋地跳過大門門檻,熟視無睹地繼續走著。
兒子第一次近距離看見貓,高興壞了,嚷著火星語,踮著腳尖,搖晃著向黃貓撲去。我問母親這是誰家的貓。母親說,是黃憐呀,十歲多了。
太不像了!昔日的肥胖與威風,似乎被風颳去,只留下乾癟肚皮與黯淡皮毛。
我喊了它一聲,它馬上扭頭,向我走來,仿佛我們彼此沒有相隔幾年,仍是老朋友。它臥在我腳下。不過不再自作主張地蹭我的褲腳,謹慎地望我,那眼神,有了時光的艱澀。
我拿肉給黃憐吃,母親說,它牙齒掉過了。「老了?自然掉的?」
母親說:「可能偷吃了別人家的肉,被打掉的。」
我繼續問母親,黃憐還捉老鼠嗎?
母親說,還捉,基本上只吃一點,可能是用斷齒咬的。
專門查了資料,貓的壽命大約有12-17年左右,貓10歲以上就進入老年期。在鼠藥泛濫的農村,能活到10歲,也算是奇蹟。
所以,我寧願相信黃憐的牙齒,和父親的牙齒一樣,已被時光奪去。
沒有肉吃的家貓,應該生不如死了。難怪它一副厭世的模樣。拿人的年數類比,黃憐已進入花甲,需要晚輩景仰了。不曉得曾經風流快活的它,有沒有兒女留下?
逡巡在黑夜的路邊,遙望萬蟲唧唧的莊稼地,它是否想起年少時的夜夜笙歌?
備註:此文選自我的隨筆集《懂,是對這個世界的溫情告白》,文中字句有修改。噹噹、京東、卓越有售,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