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家庭的殘酷物語
——由《小偷家族》看是枝裕和式電影對日本傳統美學的繼承與發展
在日本電影的發展史中湧現了多種不同於西方好萊塢式的本土類型電影,在眾多的日本本土類型電影中,家庭電影往往沒有特別抓人的故事與足夠的視覺奇觀,但其人文關懷與貼近觀眾的情感表達卻遠優於其他類型電影,對於日本傳統美學的繼承與發展也要強於大多數的影片。
是枝裕和是新世紀以來日本最為知名的導演之一,其電影文本創作風格完全繼承新感覺派,大多作品都是在一個家庭的框架下去敘事,在解構家庭的同時重塑對家庭的理解與認知,他電影中的人物是豐滿的立體的,在封閉的敘事空間內儘可能多的創造了敘事的可能性與靈活性,其電影在具有寓言性時也能夠直觀的將現實投射進銀幕,拉近觀眾的同時提高影片的格局與質感,在他榮獲坎城金棕櫚獎的作品《小偷家族》中,不僅可以看到對日本傳統美學的繼承,也可以看到是枝裕和導演在創作上對美學的創新與發展。
電影就是要對日常生活進行豐富的描述,並且把它真實的傳達給觀眾,人比故事重要。{1}是枝裕和的電影是一種偏記錄式的電影,利用平實的敘述完成一次觸動心靈的創作,很好的繼承了傳統日式家庭電影的風格。
是枝裕和電影中的家庭都是「非正常家庭」,往往是因為情感上的羈絆走到一起,電影中的家庭更像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共同體。《小偷家族》講述的就是這樣一群活在城市角落裡彼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組成的一個家庭,由奶奶,兒子,兒媳,小姨,哥哥,妹妹構成的家庭,隨著家庭的構成與衰落,埋藏在每個人身上的秘密與陰暗面也逐漸被挖出,這也是是枝裕和電影的一個特點,平淡的家庭下面暗潮湧動,家庭中每一個成員身心上的創傷也可以輻射到整個日本社會甚至是人類社會上,形成一種普世的人文關懷。
在影像風格上,中全景為主的敘事鏡頭,先揚後抑。視角平和,以較舒適的身邊人視角進行一個合理距離的敘述。光線運用上,自然光為主,利用環境光源與適當的人造光源進行描述式的表達與情感上的意象宣洩。如同《小偷家族》中吊在房屋中央的燈,點亮時屋中的中心地帶尤為明亮,吃飯時一家人共處在明亮的燈光下,飯後各自回到自己的住處,都是燈光偏弱的地方。配樂的選取和強度與人物內心的情感是相協調的,臺詞也極為講究,他的電影中幾乎沒有臺詞是無用的。整體紀錄片式的影像風格,並不沉悶,在合理精妙的調度下,平實的影像風格也多了許多的靈動性。
是枝裕和對人生的根本問題的關注似乎總能達到暗絲遊動,深入淺出的境界,不動聲色的把這種對人類生存方式的哲學思索服帖的鑲嵌進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中去。{2}是枝裕和的作品大都是現實主義的作品,細膩且精緻,沒有善惡之分,將平淡如水的生活場景與底下洶湧的暗潮克制的呈現出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在《小偷家族》中有許多段落是無聲的表演,片中每一次偷盜前都會有類似祈禱的儀式。將有聲的言語與情緒融入細微的動作中是是枝裕和式電影風格構成的一部分。封閉空間內敘事的靈動性以及通過在影片中構建寓言故事段落來對電影本身進行二次呼應也是其獨特的表現風格。
對形式與內容的美感的追求是電影所共通的,電影的美感與其誕生地的傳統文化息息相關,在日本的傳統美學理論中,物哀,幽玄,侘寂三者是組成日本傳統美學的重要部分,也是它們造就了日本本土電影獨特的美學影響與美學觀感,而家庭電影是日本本土類型電影中最能體現傳統美學特點的一類電影,在《小偷家族》中將對傳統美學的繼承與傳統生死觀的表達體現的淋漓盡致。
在日本的傳統美學中,物哀是美學之源,在幾乎所有的日本影片中都能看到對這種美感的呈現,其本身也是一種審美意識。物哀並不只是哀傷而是包含了多種情緒,往往寄託與物品身上。在《小偷家族》中,家庭所傳承的是偷盜本事,每一個人在偷盜前都會做祈禱的手勢,哥哥(祥太)由片頭第一次偷盜時的從容,再到善意的覺醒,每一次的祈禱手勢都變得愈發糾結與艱難。父親與哥哥在片尾與開頭兩處提到的可樂餅蘸著泡麵湯也在時間的流逝中有了一次顛倒,其意味也不同了。哥哥交給妹妹(由裡)的玻璃珠,第一次窩在矮小的櫥間裡用手電筒照出斑斕的星空,片尾卻只有妹妹一個人撿拾樓道裡散落的玻璃珠。對於片中的家庭來說,也許錢才是他們最大的悲哀,他們因為錢聚在一起,因為利益而分離,但把他們一直綁在一起的卻是人與人之間的「愛」,錢因為愛的存在而顯得骯髒與悲哀。物哀是用眼睛去看待世界存在的任何事物,用心靈體會了解自己存在的所在,是人與人與物之間達成的一種共識。{3}
幽玄是由朦朧與餘情兩大因素構成,形成難以用言辭表達的超越現實具象的神妙意境。{4}在《小偷家族》中,所有人的形象都是城市中的「失語者」形象,片中的所有人沒有明確的表露過每個人內心的情感,但卻能夠讓人真切的感受到家庭中的關懷與溫暖。在煙火大會的那場戲中,一家人只能遠遠的聽到煙火的聲音,卻不自覺的湊在一起望向天空,仿佛能夠看得見遠處漫天的煙火,這一片段沒有煙火的出現,卻能夠帶來那種一家人的溫馨與和諧,朦朧的情愫長久的保留著。片尾審訊室內,偏黃的燈光打在母親(信代)臉上,因為檢察官詢問孩子們如何稱呼她而逐漸抑制不住情緒,抹掉眼淚壓抑著詢問自己怎麼稱呼呢,她渴望成為母親卻沒有辦法也沒有得到一個認可,側面柔光賦予了她母親的光輝。片中沒有人直白的表露感情,在片尾哥哥與父親堆雪人,潔白的雪地與月光映襯著穿著黑色衣服的兩人,明暗對比間兩人近乎父子的那種朦朧的情愫油然而生,卻被兩人克制住,直到公車遠去,哥哥靠著車窗用口型說了一句無聲的爸爸。片中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克制的,但卻又都時明時暗,略顯朦朧曖昧的表達出來,情緒感染力也因此變得層次分明。
「侘寂」的本質含義是指一種殘缺之美,需要我們從世俗的審美中跳脫出來,靜下心去欣賞人事物的不完美。{5}是枝裕和電影中的家庭都是殘缺的,《小偷家族》也是,他們組成了家庭,卻都又有著一個殘缺的家庭,都有著第二個名字。片中的家庭住所十分簡陋,每一個人也都不是完美的人,彼此都在盤算著對方,但每個人卻都很滿足,陋舊與拙缺的獨立心性帶來了不同的自得與灑脫。在海邊戲中,奶奶望著海邊一起戲水的五個「家人」抓起沙子慢慢傾灑在自己身上,像是感覺到了死亡將至,在感嘆時間與人生的同時向家人道了一句無聲的「謝謝你們了」。因為殘缺他們得以聚在一起,因為殘缺他們也終將面臨分離。時間的流逝與生命的衰老無法阻止,這也許就是侘寂之美最原始的表現形式了。
死亡像是日本電影中必備的情節,而且其處理都格外的正式甚至賦予詩意。在日本民族看來,死亡對於他們來講就是回歸大自然,是一種生命的循環。{6}《小偷家族》中奶奶去世後的段落一直沒有給予正面鏡頭,而是通過家庭中其他人的表現呈現出來,這是對死亡的尊重。因為奶奶的去世他們獲得了一些錢得以生活,奶奶以另一種形式陪伴著家庭,但她的離去也似乎代表著這個家庭的衰落與死亡,而在死亡的背後,所有人也獲得了另一種新生,可以光明的生活在城市之中,這種對死亡的處理也是日本傳統文化中對生死觀的一種思考。
是枝裕和在繼承傳統美學的同時也加入了自己對於家庭電影美感的思考與探索。
在《小偷家族》中有著一則寓言故事,小黑魚們為了對抗大黑魚聚在一起,偽裝成一條大黑魚,卻最終被打散,吃掉。這則寓言其實與這個家庭一樣,他們想要對抗社會體制建立由愛構建成的烏託邦,卻最終失敗。現實主義的底色加上寓言性是是枝裕和電影的一大特點,也正是這一點使得電影的層次更為豐富,使電影也成了寓言的一部分,兩相呼應下電影本身也成為了一種寓言。
相較於小津式電影,是枝裕和電影中的人物更加飽滿,鏡頭群的豐富組接也使得影片不像小津的電影那樣令人視覺疲憊。在封閉空間內,人物往往集中於一處,給予更大的留白空間,使得人物動作也可以更為靈活舒展,情緒也得以留有緩衝的物理空間,這樣的做法也給予了觀眾一定的參與度,拉進了影片與觀眾的距離,也使影片更具備真實的情緒感染力。
是枝裕和的電影一直是著眼於小處,其格局卻是相當的高遠與普世,豐富細膩的細節與精緻的臺詞提高了影片的質感。在他的日式家庭電影中,繼承了日本傳統的美學並增加了自身對於美學的創新並進行適當的發展,這是難能可貴的。《小偷家族》的成功也不單單是美學方面的成功,它對原生家庭的質疑,對家庭的構建以及愛的羈絆與思索也是這部電影成功的原因,這部電影是平實且深沉的,它在詢問著每一個人對於家庭的理解,在解構家庭的同時重塑我們對家最原始的心靈觸感,不是因為金錢與利益,是因為愛。《小偷家族》是一部是枝裕和創作的優秀日本家庭電影,同時也是一部日式家庭的殘酷物語。
注釋:
{1}是枝裕和,《有如走路的速度》,日本,無限出版社,2014
{2}葉朗意,《平靜生活下的生命膜拜——試論是枝裕和故事片的主旨》
{3}鄭香花,《淺析日本文學中的物哀》
{4}周建萍,《幽玄——範疇的審美闡釋》,徐州師範大學學報,2007
{5}陳析西,《藝術研究源於禪生於簡——淺談日本「侘寂」之美》
{6}劉旭東,《淺析是枝裕和電影裡的生死觀》,亞洲新電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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