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筆數月,夏涼起封。這兩天忙裡偷閒,重讀李碧華的《胭脂扣》,索性也把《胭脂扣》電影也看了兩遍。
《胭脂扣》如今也算是久遠的印記了。當日看的時候,並沒有太多覺得扣人心弦,如今重看,便頗有「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的意思了。
小說《胭脂扣》寫於1984年,是李碧華的第一部小說。於今36年了。即便是1988年上映的電影《胭脂扣》,也已經是32年前的舊跡了。飾演男主十二少的張國榮、飾演女主角如花的梅豔芳,都在2003年謝世,迄今竟是17年了。
嘉禾最初計劃由鄭少秋、鍾楚紅、劉德華主演《胭脂扣》,後來關錦鵬接手導演,把《胭脂扣》改編成為梅豔芳量身訂造的電影。而梅豔芳力邀新藝城的張國榮演出十二少一角,為此代價是:作為交換,梅豔芳需為新藝城拍一部戲,於是後來梅豔芳拍了《開心勿語》。
梅豔芳與張國榮的合作火花四射,最終成就了《胭脂扣》這部經典。《胭脂扣》過後,梅豔芳和張國榮畢生再也沒有合拍過電影。30多年來,多次有人打算請關錦鵬重拍《胭脂扣》,關錦鵬說:「你把梅豔芳和張國榮找回來再說吧……我不知道該找誰來演十二少與如花。」至今《胭脂扣》從未被重拍。
梅豔芳曾透露她深愛張國榮,卻被媒體一致說成是為了操作而說謊,理由是哥哥不會愛女人。梅豔芳原本與張國榮有盟約:說好兩人若是到四十未娶未嫁,就在一起。結果張國榮卻在梅豔芳40歲那一年的4月1日選擇離開了世界離開了她。
張國榮離世後,梅豔芳一夜白頭。從此瘋狂工作、患了癌症、拒絕治療。終於在同一年裡,在這年還剩最後一天的時候,生生累死在舞臺上,相隨張國榮在一起了。她愛得斬釘截鐵,愛到以死相報,演出了《胭脂扣》現實版。
張國榮生於1956年,今年冥壽65歲。很多年以前,我曾買了一盒張國榮新出的《愛慕》磁帶,打算送給一個超愛張國榮的朋友當生日禮物,磁帶尚未送出,該友已然和我斷交失聯。
民國年間的故事,總是讓人目眩神迷。那是一個充滿變幻的大時代,連理枝轉眼生死契闊,胭脂扣化作生死茫茫,人鬼情未了、穿越尋舊夢、歲月催白髮、生死了無痕……《胭脂扣》把這些撩人的橋段,只管死命地往裡塞。
李碧華寫的故事總是拿時間長河來殘忍對照,用前世今生來催人肝腸。《霸王別姬》、《秦俑》和《胭脂扣》都是如此。《胭脂扣》故事時間軸始於1932年。起點卻在半個世紀之後。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故事開頭就是這樣一則尋人啟事。便把一切緩緩鋪陳開來。
如花和十二少之間的諸多具體情節,有很多不太美好的一面,我不太想碎碎念地評述。如花的身份換成一個女學生,再把十二少的身份換成一個民國的教師,我想會更好更貼切。
「你睇下夕陽照住個對雙飛燕,我獨倚在篷窗我重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見平橋衰柳鎖寒煙……」電影《胭脂扣》裡,如花和十二少邂逅時的音樂,唱的是南音名曲《客途秋恨》。
初見時,他們看見了彼此。也預見了未來的一番苦楚,但他們還是沒能放下彼此,沒能斬斷那份情,沒能熄滅想要在一起的熱情。於是,當一切來到絕路,無法再前行的時候,擺在面前的路便只有共同赴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後也是最好的結局。
生活中盡多各種不得已的苦衷。他們倆當初選擇了最簡單的收場,當時陰差陽錯,未可求仁得仁。之後便是數十年的生死兩茫茫。一痛赴黃泉的如花成了孤魂,留在人世間的十二少其實也很難。
如花不喝孟婆湯執念到人間,尋找前世的戀人十二少。這份數十年後的苦苦尋找,情之所至,向來無解。
很多人看電影看小說,一不小心都會把自己帶入情節。
若你只是沒心沒肝地旁觀個故事,也許就是感慨一下心悸一下陪淚一下。若你肯閉了眼睛,把自己替為十二少,想像如花在世界的那端,問遍老巷陌,訪遍朋友圈、加遍聊天群……
那個數十年不敢近看的模糊身影、那些本打算終身不再提起的往事,那份沉甸甸的心情,不是開個公眾號,寫個七八百萬字的文章就可以隨便說清楚的。
如花心裡有了一份執念,一定要找到十二少,一定要問他個清楚。也許只是一份執念要了結,也許還有更多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結。可是幾十年的時間,早夠得上稱為恍如隔世了。
如花終於靠著一串數字找到了要找的人。可是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多的變故,再也不是之前的那個年代了,這個眼前的十二少還是從前那個十二少嗎?
《胭脂扣》到了結尾,如花還是離開了。她到底見沒見到心中的那個十二少,他們說話了嗎,說了什麼,為什麼她要丟了十二少給她的胭脂扣,仔細想想,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西晉的陸機寫了一首小詩:「於穆同心。如瓊如琳。我東曰徂。來餞其琛。彼美潘生。實綜我心。探子玉懷。疇爾惠音。」我覺得這便是如花看過十二少的心情寫照吧。固有懷舊念舊的滿滿心緒,還有放下之後的淡淡祝福。
如瓊如琳的如花,底子裡是舊派的、溫和的,她來過一遭,尋找揮別,並不要強求什麼。
如花是不是忽然闖錯了時空、打擾了不該打擾的人?這個問題去問十二少,更是沒有答案的。凡間的十二少無知覺,即便被生活消磨得垂老走形,可定然還是會把如花珍存心底;醒悟的十二少若點化,也仍在生活縫隙裡昏昏度日,可依然還是會把如花珍存心底。
宋時柳永也有《雨霖鈴》下半闕寫到:「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我想這也是滾滾紅塵裡十二少的心情寫照吧。
曉風殘月的十二少,人世間歷經蒼茫,猶能修得回眸一眼,該知足了。
如花走時是怎樣的心情,沒人曉得。她還給人間一枚景泰藍的胭脂扣,打開胭脂扣匣子,裡面塵封了一段泣血的往事,一場沒有輸贏的豪賭,是耶非耶,無法評述。
十二少還要過後面的餘生,日復一日。還有更多按部就班的柴米油鹽,還得折腰稻粱謀,還會遭遇霧霾、新冠、不景氣和房價漲個沒完沒了,漸行漸老,不在話下。
她能輕鬆解脫,那就好了;她若執念往昔,那也沒錯。本來生命就是單程的,也是連綿的,一切都是過程,所有過去了的事情都是現在之因,所有現在的過程也是過去之果。就如十二少給如花的詞: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時間風輕雲淡,只管無情飛馳。塵世間沒有什麼不能被時間衝淡的,最難將歇的,便是時間悠悠,回首往事。
我們都想在有限的生命裡,寫一個唯美民國風的故事。
我們也多麼希望:但凡是已過去了的,都是最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