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在我記事前便有了。並不大,和半個籃球場相當。在大隊院的西側,臺口向東,南北是兩排石牆黑瓦的平房,背後是插砌的石牆。牆與戲臺間有十多米的距離,演戲時上邊搭上蓬布就是演員換裝候場的後臺。戲臺四周是南山青白的花崗巖條石壘砌,中間是黃粘土夯實,上邊撒上細細的砂子,平坦而又結實。四角各有一根七八米高的戲杆,演戲時四角繫上繩子,幕布掛上去,圍裹出一個方正閉合的舞臺。看電影時銀幕便掛在前邊兩根戲杆上。右側戲杆頂部常年架著一隻鋁製的高音喇叭,平時各種通知從這裡廣播,開會或演戲時便哇啦啦響,隔著幾裡路都能聽到。那是一種響徹鄉村上空的唯一具有現代氣息的聲音。小時侯經常盯著大喇叭中間的芯棒發呆,怎麼也想不明白聲音怎麼從那裡傳出來,又何以傳播那麼悠遠。
山東泰安城隍廟戲臺
戲臺大部分時間沒有戲演,更多是用來放電影。戲臺大部分時間沒有戲演,更多是用來放電影。隔幾個月公社放映隊來放一場電影。總是提前一兩天便得到消息,孩子大人都有些沉不住氣,四處打探。及至看到大隊拖拉機把電影隊從公社或鄰村拉過來,便會興奮得奔走相告。至於演什麼電影,似乎都不重要。銀幕還沒掛上,臺下空場上已經擺滿了佔場子的椅子、條凳、馬扎、小板凳和圃團,有的乾脆就是各種形狀的磚頭、石塊。孩子們則在臺上臺下地打鬧,儼然過節一般,飯也顧不上吃,只盼著天快黑下來,儘快享受那道精神大餐。太陽落山的時候,放映員吃過派飯戶家精心烹製的晚餐,身上還帶著飯菜的香味,在一大幫半大孩子的前呼後擁下,來到大隊院,開始掛銀幕、扯電線、擺機器。孩子們好奇地圍上去,總有機靈的主動跑前跑後地當助手,惹來同伴們羨慕的目光。
山東臺兒莊某戲臺
電影就是那麼幾部片子,從《地道戰》、《地雷戰》到《青松嶺》,多數都已看過幾遍,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片中人物仿佛已經成了自己的親戚或朋友,多日不見便感到格外親近。有的乾脆把片子裡哪一個角兒當成了自己或自己的親人,與片子裡的情景同悲同喜。電影開演的時侯,整個村子一片漆黑,遠看只有大隊院銀幕映出的電光,格外瞭眼。平時鍋碗瓢盆的交響曲以及雞叫狗吠、老婆吵孩子鬧的喧囂都沒有了,只聽到電機的嘭嘭歡叫、噝噝走片的聲音和影片中槍炮的轟鳴、演員低沉的說話聲。那是一種讓多少人心醉的聲音。外村蹭電影的,只要進了村子,循著聲音和光亮便會輕鬆找到。電影還沒開演,大隊院已經擠得滿滿當當。院落中間是電影放映機位,以放映機為界,往前都是本村家有小孩提前佔好位置的,坐在各種座椅板凳上的,都是年長的老人或婦女,越往前越低,前邊幾排都是小孩,有的乾脆坐在磚頭石塊或地上。電影機後邊都是「站票」,村裡收工晚的青壯年或外村來蹭電影的年輕人,踮著腳或站在磚頭石塊上,從人頭和肩膀的縫隙裡向前看。銀幕後邊戲臺上也坐滿了看「反片兒」的,多是外村趕來蹭片兒的孩子。仰著頭看銀幕,脖頸發酸銀幕上的字筆劃也是反的,照樣看得如痴如醉。
惠民孫子兵法城——兵聖戲臺
戲臺有時也是會場。社員大會都在大隊院舉行。大隊支書、大隊長和治保主任坐在戲臺上,村民們各帶板凳在臺下坐著,二三百人也是黑壓壓一片。印象最深的是批鬥會。村裡沒有地主,富農便是唯一的批鬥對象。富農是個羅鍋,見人便點頭哈腰,人稱笑面虎,倒真像電影和書報裡的地主。他的老娘七十多歲,平日總是一身皂衣,裹著小腳,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頭後挽一個簪,大家私下裡都喊她地主婆。兩個人都由戴了紅袖章的民兵押著,頭戴報紙糊的尖尖的高筒帽,彎腰站在臺上。戲臺兩側掛著兩盞汽燈,白白的光引來無數飛蟲翻飛亂舞。不斷有人上臺發言聲討,臺下有人領著呼喊口號,要他們低頭認罪。兒子羅鍋大概是認罪態度好,被民兵押到臺口一側,老太太卻一句話也不說,任臺上的治保主任怎樣追問,臺下的群眾如何吶喊吆喝,只是站著,一聲不吭。幾個臂戴紅袖章的半大小子上去,扯起地主婆的頭髮,讓她仰臉面向臺下觀眾,白喇喇的汽燈燈光映著地主婆扭曲了的刻滿褶皺的臉,老太太雙目緊閉,嘴也抿得很緊。不耐煩的民兵一把將她從戲臺中央推到一側,早有民兵接住,又一把猛推回來,老太太小腳顛倒著被推來搡去,整齊的頭髮紛亂地披散下來,依然一聲不發。直到老太太癱倒在臺上,批鬥會才在一片口號聲中結束。第二天一早,后街上傳來幾聲悽厲低啞的哭聲,大人們都在議論,昨晚地主婆回家上吊了。
一年中戲臺大部分時間是空閒的,但村裡人心裡卻始終記掛著那上邊演繹的一幕一幕或喜或悲的大戲。
正月裡的高密東北鄉大戲臺
到了年底,戲臺便開始忙碌起來。各村都有自己的戲班子,小到活報劇,大到整臺呂劇甚至歌劇都能排演。冬閒時節,戲頭兒便召集戲班子成員,白天黑夜地排練。大隊院南側大房子裡成了排練場,寂靜的冬夜裡,不時傳出的絲竹之聲和咿咿呀呀的唱腔,為平靜的山村生活憑添了一抹藝術的亮色。戲班裡自然有男有女,都是有藝術細胞的俊男靚女,又受著藝術的薰染,自然少不了男歡女愛的各種傳言。未婚的還好,常有結過婚的文藝男與某某女演員如何如何的傳聞,家家炕頭上便多了一些不斷添油加醋的言情故事。那是村裡人津津樂道的長篇電視連續劇。高潮是聽不得傳聞的男一號的媳婦大鬧演出組。但不管怎樣,戲還是要排下去。進了臘月門,排演已近尾聲,風和日麗的午後,戲班子便會在戲臺彩排,並不熟練,但還是引來一批一批熱心的觀眾。過了初五,村裡大戲便開演了。村裡人奔走相告,不少都把外村的親戚接過來,吃飯、喝酒、看戲。年這時才真正有滋有味。天還沒黑,村裡的響器班,早早地在戲臺一側支起了鑼鼓響器,一遍一遍把開場鑼鼓咚鏘咚鏘咚咚鏘地敲得山響,隔著山鄰村也能聽到,勾得人心裡嘭嘭亂跳。酒也便喝得急了,匆忙吃幾口飯,便大呼小叫地往大隊院趕。大小街巷,一家老少,歡聲笑語,呼朋引伴,這是一年裡頭最讓人興奮、最讓人動情的夜晚。演過這一場,整個正月戲臺上便會好戲不斷。初六開始,各村互相送戲。送戲自然是關係好的村子,多年形成一種友好甚至姻親關係。戲都是拿得出手的大戲,呂劇《三定樁》、京劇《蘆蕩火種》,最大也最讓人難忘的是鄰村高格莊送來的歌劇《洪湖赤衛隊》。那優美的唱段,漂亮的扮相,讓一村老小民眾如痴如醉,恍入戲境。不少人臺下跟著哼唱。這些與土坷垃打交道的農村青年,竟有如此的勇氣、膽氣,也有如此的功力,把一臺專業要求極高的大戲演繹得有模有樣。送戲的過程,密切了感情,也常常成就了姻緣。常有多情的小夥,看好了演戲的姑娘,追著戲班一村一村地去看,最終打動芳心,喜結良緣。戲裡的成功也常有戲外的收穫。姑家表哥在戲裡扮演一位赤衛隊員,腰扎武裝帶,身背駁殼槍,英武瀟灑,揮手叭叭兩槍,敵人應聲倒地,表哥連打兩個滾翻,馬步站穩,揮手亮相,幕合,臺下一片歡呼。有人竊竊私語,打聽誰家小子,第二天便有人上門找父母幫忙提親。
山東濟南的趵突泉戲臺
演過戲的戲臺,便有了一種藝術的靈光。大人小孩從大隊院前走過,總要扭頭瞅一眼戲臺,浪漫的光亮便在心頭閃掠而過,平淡的日子便有了亮色、有了念想。無戲的日子,小孩子們會在臺上模仿戲裡的情節,盡情投入地演繹。小小的戲臺,將大人孩子心靈的空間放大、提升。兒時經常做夢,夢見自己身手矯捷地在戲臺上騰挪跳躍,離家後耳畔常響起戲臺上咚咚鏘咚咚鏘的開場鑼鼓和悠揚動聽的唱段。幾十年過去,村裡戲臺已經拆廢,但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仍如夢境不時在腦海浮現。戲臺,時代悲喜的鄉土演繹。戲臺,鄉村世俗生活的詩意嚮往,已成過往的精神期待。
作者:劉致福,1963年出生於山東文登。198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小說集《大風》,散文隨筆集《冷峻與激情》、《馬裡蘭筆記》、《井臺戲臺》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