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大腳
《象棋的故事》是奧地利作家史蒂芬·茨威格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
小說講述的是在一艘從紐約開往南美的輪船上,一位業餘西洋棋手擊敗西洋棋世界冠軍的故事。
乍一看整部作品,描寫了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逆襲故事,實則是在講述納粹法西斯對人心靈的折磨與摧殘。
西洋棋需要遵循它固有的規則,在這個規則之內,象棋內外的手段都是允許的。象棋隱義當時納粹法西斯政權裡,強者為弱者制定的令人顫慄的規則,而作者茨威格在這個令人沮喪的規則的桎梏裡,沒有迎來精神上真正的自由。他希望通過一個業餘西洋棋手的精神世界,為他一生都未曾出現的精神自由做展望。
我將結合《象棋的故事》,從小說的創作背景、象棋代表的隱義及象棋故事背後的對生命的思考三個方面,詮釋茨威格終身的追求--追求心靈的自由。
一、休閒的方外之地,隱藏著一顆絕望的心
茨威格的一生跨越了兩個世紀,經歷了20世紀那兩次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他親眼目睹了歐洲從繁榮走向衰敗的歷程。
同時,二次世界大戰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傷害,因為他的反戰思想,1933年納粹政府上臺後,他遭到了驅逐,從此開始流亡生活。1938年,德國合併奧地利,他失去了國籍,隨後他加入英國籍。1940年他從紐約移居巴西,在巴西度過了最後的兩年。
處於巴西這個方外之地,他享受著寧靜的落日,體味著象棋的魅力,然而他的內心是掙扎的。如同一個英勇的戰士,當別人都在為自由拿起槍拼命的時候,他卻安逸地享受著落霞的餘輝。他為自己的心得不到救贖而自責,可以想像到他的內心是多麼絕望。
雖然他的身體是自由的,但他的心依舊處在規則的桎梏裡。他嚮往心靈的自由,所以他還是拿起自己最擅長的武器,用他的筆書寫著對納粹法西斯慘絕人寰制度的批判。《象棋的故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完成。他在小說裡設置了一個「我」,在「我」的提醒之下,B博士恍然清醒過來,脫離了自己為自己製造的牢籠,並因此告別棋局,終生不再碰象棋,真正迎來了心靈的自由。
如果茨威格的生命中也有一個如《象棋的故事》中那個「我」,或許也能如B博士一樣,重新走出規則的桎梏,迎接心靈的自由。
然而在他所處的世界,強大的法西斯制定了令人顫慄的規則和制度,亡了國的茨威格在強大的規則內,沒能得到解脫,在自傳體散文集《昨日的世界》創作後不久,茨威格夫婦結伴自殺。
茨威格為我們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如傳記《三大師》和《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在他的文字裡,我們看到了他對法西斯勢力深惡痛絕的控訴,也看到了他細膩柔情的情感世界,但終究他找不到解救自己的途徑,如同《象棋的故事》裡的被關押的B博士一樣,因為孤寂,空虛,他為自己設置了牢籠,困住了身,也困住了心。
1945年,二戰結束,納粹法西斯戰敗,如果茨威格沒有自殺,或許那時他有衝出桎梏的能力,得到心靈的自由。
然而,這個世界唯獨缺少如果!
二、64個黑白格子的棋盤是牢籠,是規則內不可更改的冷酷世界
《象棋的故事》的內容是從一艘從紐約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輪船上開始,船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有好奇的孩子在輪船的樓梯跑來跑去,甲板上還有一支樂隊在演奏。
「我」走到專為客人散步的甲板時,突然發現西洋棋世界冠軍琴多維克的身影。他是一個智力低下,記憶力和想像力嚴重缺乏,唯獨在下象棋這件事上顯示出得天獨厚的高超才能的古怪的天才,也印證了「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他必定會再為你打開一扇窗」。
「我」對他起了興趣,於是通過一系列的小伎倆獲得了與世界冠軍對弈的機會,「我」作為業餘的棋手輕易被世界冠軍擊潰,直到一位神秘的B博士出現,他將棋局的形勢扭轉。
這位神秘的B博士一生充滿傳奇,他是奧地利保皇派及教會的財富管理員和聯絡員。他為人謹慎,心思慎密。德國法西斯吞併奧地利時,為了獲取皇室的財富及其他的秘密,把他關在了一個空徒四壁的房子裡,讓他承受空虛和寂寞,從而瓦解他的精神,套取他腦中的資料。
正當B博士的心靈為此險些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利用審判人員的疏忽,偷來了一本象棋的棋譜,為了讓自己的精神免於崩潰,他培養了自己的象棋才能,但他的棋路與世界冠軍琴多維克不同,因為無人與他對弈,他的象棋才能體現在精神上,是盲棋的形式。而被關押期間,長期與自己的對弈讓他的精神分裂甚至於瘋狂。
在出現精神分裂後,他在醫院得到了一位醫生的幫助,最終逃離了那個地獄,但醫生建議他不要再下象棋了。
B博士為了證照自己也能像正常人一樣「在真正的棋盤上用具體的棋子與人對弈」,B博士接受世界冠軍的對弈要求。
第一局他完美地取勝了,但第二局開始,世界冠軍採用了卑鄙的拖延戰術,讓B博士焦躁不安甚至為此再次出現精神的錯亂。
在「我」的提醒之下,B博士恍然清醒並因此告別了棋局。
回顧這部小說,象棋顯含著對規則的具現,是真實的,但也隱含著對茨威格所處的世界做虛幻的暗喻。
小說中出現了幾處場地代表著牢籠,是規則的世界,不可更改,如棋盤中的棋子,那是茨威格對心靈的自我限制,讓人悲戚。
象棋的64個黑白格子代表了一個不可更改的世界,它是一個牢籠,你可以在裡面發揮你的想像及創造力,盡全力去贏得對方,不管在棋盤內外你採用什麼手段都是為勝利,但象棋的規則限定了棋子的能力,每個人都是棋子,只能接受棋子的命運,如同茨威格在德國法西斯主宰的世界裡,身在其中的棋子,茨威格能做的不多,他曾經想要投筆從戎,為打敗希特勒直接效力,可傲慢的英國人不理睬他的這股正義的熱情。他失落,他內疚,最終也導致了他自殺的命運。
小說中的輪船,也是一個牢籠,它遨遊在寂遼無邊的海洋,這艘船代表了規則,代表了不可更改的世界,在船上你可以做任何能做的事,但脫離了船,你會被淹死,身在其中的人們看似身心都是自由的,但回過神來發現,一切都只是虛幻的。
B博士在關押期間,那間讓惡夢伴隨一生的空徒四壁的房子也是一個牢籠,既是具體的牢籠,又是精神的牢籠。當B博士遭受夜以繼日對精神的摧殘,讓他潛意識對所處的空間做自我的限制。如同在第二局開始後,被世界冠軍拖延導致心裡焦躁不安時,他在吸菸室用腳步丈量精神的牢籠一樣。他來回地走動,但他走動的範圍就是曾經關押他的那間房子的空間。
同樣小說中那個吸菸室也是相對的牢籠,人們沉浸在吸菸室的象棋激戰中,他們在圍繞象棋這個事情上,不願意就此離開,吸引他們進行一局又一局的對弈。
茨威格通過《象棋的故事》給我們帶來一個他不能改變的既有虛幻又有真實的世界。這是對納粹法西斯最為嚴厲的批判,故事的主人公一開始像是「我」,又像是那個自以為是的世界冠軍,其實茨威格給這本小說設定的主角是B博士,也可以說是他自己。B博士在那個小房子裡的遭遇就像是在述說著茨威格自己的故事,被法西斯摧殘著脆弱的心靈,差點為此精神分裂。
最終,B博士走出了對自己的限制,可惜茨威格沒有,是他無能嗎?我認為不是,只是他對納粹法西斯的不滿。不敢苟同筆尖上的文字會改變世界,也不敢苟同生命僅僅是要活著,人的生命應當有理想及追求才更有意義。
三、不敢苟同是對生命的尊重,帶著一股寧可玉碎的悲壯
對於茨威格的評價,很多人都會說他的心不夠堅強,如果堅強一點,或許他就不會自殺了,但我在他的文字中看到的不是這樣。
在《象棋的故事》裡,B博士最終在「我」的提醒之下,走出了快要分裂的精神世界,他混亂的精神裡雖然帶著潛意識裡的自我限制,那是被納粹法西斯摧殘的創傷,但他在「我」的提醒之下,還是回復了對精神的控制,他的心因為有「我」的存在重見天日,避免了精神的桎梏。這也是茨威格對於內心的渴望,他同樣希冀得到心靈的自由,但是他的不敢苟同恰恰反應出他對法西斯控制社會的不滿及反叛,這讓他的文字多了更多思考生命的人文色彩。
富蘭克林說過:不惜犧牲自己以圖苟安的人,既不配享受自由,也不配獲得安全
在巴西最後的兩年裡,茨威格享受著很自在的日子,他白天趕稿子,下午和妻子下下象棋,但每天的工作也長達八九個小時。那時他在為自傳《昨日的世界》忙碌。
茨威格的自傳《昨日的世界》中,他提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對一個陌生民族感恩戴德似的,因為自己呼吸了他們的空氣」。
能想像到他一個失去了國籍的人,加入一個讓他痛恨的國家,還說著這個國家的語言,他內心多麼掙扎,他不願意就此苟延殘喘,也不願就此放棄自己的理想,只為追求身體的安逸。他追求的是心靈的安寧和自由,他帶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悲壯。
《昨日的世界》裡茨威格曾說:「永遠不要只拿時間一個維度去度量生命。比起時長,你還可以賦予生命更多,信仰、智慧、尊嚴與愛,這些都比單純的時間重要,如果可以,我也願意用生命去捍衛。」
茨威格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了活著需要有理想和追求,即使因此看不到勝利的曙光。但在他的文字裡我看到了他對當代社會被摧毀的同情,也多了對法西斯政權奴役世界的痛恨,同時還帶著對於生命本身的思考。
《象棋的故事》講述的不單是象棋本身,還給我們帶來關於生命的意義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