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宏大城闕、巍峨宮殿早已化為煙雲,漢魏首都如今除了殘留的北城牆,大多已成曠野。
洛陽城
悲憤出詩人。親身經歷首都洛陽毀滅之後,「菜鳥」詩人曹操成長為一流詩人。滿腔悲涼憂憤和建功立業的抱負,讓他寫出了傳頌千古的詩篇。
曹操把寫詩當大事,他一邊寫詩一邊打天下,「外定武功,內興文學」,「御軍三十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
曹操引領了「建安文學」——中國第一次文人詩歌創作熱潮。作為父親,曹操培養了兩位傑出的詩人:曹丕、曹植;作為魏王,曹操吸引了「建安七子」。這些詩人同樣感於時代,書寫社會動蕩和人民苦難,抒發積極進取、建功立業的志向,形成遒勁剛健、慷慨悲涼的獨特風格——「建安風骨」,並使漢樂府詩完全成熟,五言詩體得以發展,七言詩體從此開創。
作為曹操政治上的繼承人,曹丕提出文學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說,被視為中國進入「文學的自覺時代」的標誌。其實,曹丕之論,是對曹操文學觀念的繼承。
「經國之大業」,即治理國家的偉大事業。為什麼把詩歌和文學看那麼重?我走在國棉一廠生活區喧譁的菜市場中,突然想到一個答案:當看得見的繁華轉眼成幻夢的時候,人會更願意相信內心的真實。曹操是在用詩歌支撐自己,他要在詩中構建雄健深沉、富有生命活力的精神世界,並當做重構現實繁華的根基。唯其如此,方稱得上「經國之大業」。
公元220年,東漢首都被毀後30年,將要走到人生終點的曹操再次來到洛陽,在大廢墟上主持興建兩座建築:建始殿、北部尉廨。北部尉相當於洛陽北區公安局局長,是曹操擔任的第一個官職,他政治生命的起點。建始殿,顧名思義,曹操在為一個新洛陽奠基。
南徵北戰、戎馬一生的曹操,最終死在了這個建築工地上。他是在用生命中最後的能量,奮力將洛陽帶到重新出發的起點。
「菜鳥」詩人曹操的「理想國」
落日餘暉中,城牆上衰草枯黃,城牆下麥苗青青,共同渲染著蒼涼的氣息。這是漢魏首都殘留的北城牆,位於白馬寺以東數裡,如今是孟津平樂鎮金村的地盤。金村周圍的曠野,曾是漢魏首都的核心區。想當年,這裡宮殿巍峨,權貴、富商極多,滿街車如流水馬如龍。
曹操的養祖父曹騰是大太監、費亭侯,父親曹嵩曾任大司農、太尉等高官。曹操從小在首都生活,20歲開始當官,擔任的第一個職務就是洛陽北部尉——負責金村一帶治安的公安局長。
或許是因為特殊的家庭出身,曹操受儒家綱常名教的約束較少,他喜歡首都一些「前衛」的東西:書法、音樂、圍棋、詩歌等。不過,那時候曹操的詩很「菜」,完全沒有後來的風範。
他的第一首詩《對酒》寫於184年,那年曹操30歲,在洛陽擔任「議郎」。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鹹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斑白不負戴。雨澤如此,百穀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德廣及草木昆蟲。」
這年黃巾起義爆發,東漢王朝風雨飄搖,但身處繁華洛陽的曹操還沒有切膚之痛,這首詩寫的是他心中的理想社會:政治清明,君聖臣賢,五穀豐登,沒有官吏上門大呼小叫,人人禮讓,路不拾遺,人人皆得壽終……
曹操剛接觸詩歌不久,語言未經錘鍊,空洞無味,有研究者認為,此時的曹操「基本不會作詩。」
曹操寫出高水平的詩作,是在此五年之後。當時他逃離董卓控制的洛陽,經鄭州到開封,隨後起兵開封,在鄭州與董卓部隊交戰,奮力向洛陽進軍。這段經歷,讓曹操寫出名作《蒿裡行》,從此他成長為一流的詩人。曹操走的這條「詩歌之路」,就是後來鄭汴洛唐詩宋詞「詩歌走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有趣的巧合。
逃離洛陽成為一流詩人
公元189年,董卓帶領隴西鐵騎進入洛陽,控制朝政,廢立皇帝。為了籠絡人才,他任命曹操為驍騎校尉。曹操不願為董卓效命,但得罪了董卓,只好逃走。
逃亡的路,步步驚心,在成皋(今滎陽汜水),他因過分多疑,殺了故人呂伯奢的家人;走到中牟,一位亭長懷疑他是逃犯,將他抓到了縣裡,這時董卓「通緝」他的命令已傳達到中牟,一位「副縣長」認出了他,幸虧此人頗有見識,說服縣令將他釋放。
一路驚魂,曹操逃到了陳留(今開封陳留鎮),在家族和一位陳留富豪的幫助下,招募5000人,起兵反董卓。此時,袁紹、袁術、韓馥、鮑信、張邈等都起兵反董,袁紹被推為盟主。
董卓強行把漢獻帝和大量洛陽人遷往長安,將能帶走的洛陽財富劫掠一空,然後領兵全城放火,火借風勢,穿街走巷,半天過後,殿宇倒塌,一片火海,繁華首都洛陽,幾天後便化為灰燼。
曹操聞知消息後,要求各路諸侯合力進攻洛陽,但袁紹等人各有私心,又畏懼董卓兵強,沒人敢出兵。曹操憤而獨自領兵進軍,在滎陽遭遇董卓部將徐榮,兩軍交戰,曹軍死傷甚多,曹操也被流矢射中。
回到諸侯紮營的酸棗(今延津),諸侯們正在喝酒取樂,不圖進取。曹操上前斥責,鼓動他們攻打董卓,但那些人無動於衷。不久,討伐董卓的諸侯們爭權奪利,自相殘殺,社會更加動蕩,人民大量死亡。
孤獨、悲涼、憤怒、無奈,這些情緒在曹操的心中發酵,最終釀成了《蒿裡行》: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這是堪稱「詩史」的作品,用凝練的語言記錄了諸侯徵伐董卓的複雜事件,更寫出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無限災難:連年的徵戰,將士長期不得解甲,身上長滿了蟣子、蝨子;無辜的百姓大批死亡,滿山遍野到處白骨,曠野千裡寂無人煙,連雞鳴之聲也聽不到了……
從《對酒》的空洞表達對理想社會的嚮往,到《蒿裡行》深味體驗、深刻批判社會現實,曹操的詩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南徵北戰抒寫壯志情懷
曹操越老詩寫得越好。艱苦卓絕、充滿變數的戰爭,使他的生命體驗豐富而強烈。他將強烈的情感貫注詩篇,開啟了詩歌由言志到抒情的轉型。
建安十二年,為掃除烏桓和袁紹殘餘勢力,曹操率軍北伐。這場戰爭十分艱險,由於天氣惡劣,濱海道路不通,曹軍被迫從「盧龍塞」(今喜峰口)出塞,一路開山填谷,行程艱難。遭遇烏桓數萬騎兵時,曹操登高觀察,發現倉促迎戰的敵軍陣容不整,遂堅定信心,「縱兵擊之」,烏桓軍瞬間崩潰,首領或被斬殺,或遠遁,「胡漢降者二十餘萬口」。
艱難的遠徵大獲全勝,南下統一全國沒有了後顧之憂,曹操心情舒暢,回軍途中,寫下組詩《步出夏門行》,其中在碣石山創作的《觀滄海》是中國第一首完整意義上的山水詩,寫得意境開闊,氣勢雄渾。曹操眼中的大海吞吐日月、包蘊萬千、激蕩而壯麗,他既是在寫大海,也是在寫自己的內心: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日月星辰都仿佛在大海中自由運行,這種與大海一樣包容天地萬物的胸懷,確為致力於統一天下的曹操所有。立志統一國家,必須有海納百川的胸懷,曹操的《短歌行》更清晰地表現了這樣的壯志和胸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短歌行》可說是詩歌版的「求賢令」。「青青」兩句化用《詩經·鄭風·子衿》的原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你那青青的衣領啊,深深縈迴在我的心靈。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不主動給我音信?)曹操在這裡引用這首詩,而且還說自己一直低低地吟誦它,用心深細婉轉,有著感人的力量,是《求賢令》之類文件所不能表達的。
但人生往往難盡如人意。曹操起兵三十年,帶著滿懷壯志,傾盡智慧、熱情和膽略,最終卻未能實現夙願。
老驥伏櫪重建洛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龜雖壽》是組詩《步出夏門行》中的一篇,也是曹操代表作之一。《步出夏門行》是樂府舊題,而夏門則是洛陽的一座城門。
洛陽是曹操無法忘懷的地方。董卓的一把火,讓繁華大城變成了一座大廢墟,對於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這座廢墟像一個無比巨大的傷疤,無聲地散發著無盡的悲涼、絕望,無時無刻不在刺痛眼睛,刺痛心靈。
建安十六年,洛陽毀滅後21年,曹操西徵馬超,途經洛陽,跟隨他的曹植被故都的荒涼深深打動,寫下「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的句子,此行曹操沒有留下詩作,但他內心的感慨,必定比19歲的曹植更深刻。
建安二十四年,65歲的曹操再次回到洛陽。這一次,他決心重建洛陽城,彌補那個時代最大的傷痕。
這一年,曹操過得很不順心。這年三月,劉備攻打漢中,黃忠力斬夏侯淵;八月,關羽水淹七軍,生擒于禁,一時中原震動。曹操率軍從長安到洛陽,並沒有急著南下攻打關羽,而是停下來,下令興建北部尉廨、建始殿,開啟重建洛陽的大工程。
或許已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在曹操看來,迫在眉睫的關羽大軍,不如蓋這兩座房子重要。三國鼎立格局已成,統一天下的夢想,有生之年難以實現。但「老驥伏櫪,志在千裡」,他仍謀劃著統一大業。故都洛陽積澱著大一統王朝的記憶,重建洛陽,既能重振人心,又能為統一大業營造氣勢。
工程就緒,曹操派徐晃南下攻打關羽,自己也麾軍南下,不過只走了百十公裡,駐軍摩陂(今郟縣東南),展示實力,遙助徐晃聲威。不久徐晃擊敗關羽,曹操返回洛陽,繼續他的「房地產項目」。十多天後,曹操病逝於洛陽城的建築工地上。
在他身後,洛陽城得到全面重建,再成首都,這座新城與漢代舊洛陽有了完全不同的氣質,詩歌登堂入室,藝術之花漸次盛開,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富有藝術氣質的首都。首席記者姚偉文記者李康洪波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