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樂隊《野蓮出莊》發片演唱會距離售罄還剩459張票的時候,林生祥決定不再擺爛,自己的票房自己面對,出來在社交媒體上寫字衝票房。《野蓮出莊的一些事》系列分享了新專輯籌備過程中的點滴,有幾行提到他幾年前失智的爸爸。熱愛音樂的生祥爸爸這幾年常坐在藤椅上唱歌,把歌詞東改西改「幾乎成為歪歌」。晚餐後,孫輩環繞老人一起打著節拍唱歌,「非常歡樂」。
這幅美濃鄉村天倫之樂圖,展示了中國人傳統家族結構承接不幸的強大韌勁。專寫人與食物關係的《野蓮出莊》,便安放在這樣令人心安的場景之中。
詞作者鍾永豐,構思「食物」這個題目苦久。2009年寫完《我莊》的最後一首歌《化胎》時,他動念想寫村莊與食物之間的各種關聯。2018年年中,他告訴林生祥新專輯的概念,連名字也想好了。
經過十年的醞釀,食物這個最最日常,也最最難寫的題目被鍾永豐拆分出「與流浪、女性、生態……」的種種關係,各個子題目都能出書寫論文。在此期間,恰趕上臺灣近二十年來的食農教育、食物研究/書寫以及新植物志風潮,鄉土食物從險遭遺忘的境地被打撈出來。有責任感的人把它們重新裝扮,重新送回人們的視野。
這樣深厚的主題,如何化繁為簡,變成一首首短歌;要言淺意深,還要音樂美而有味,是個很難的功課。
《對面烏》MV截圖1、鍾永豐交出的功課,很有些《詩經》古風及《古詩十九首》的興味。歌詞的語言淺白,句短而緊湊,內容婦孺皆懂(當然首先要懂得客家話)。意蘊卻深微豐美,筆下主角雖是鄉土食物,蘊含的情感卻是中國人的普遍體驗。肥膩厚味的「面帕粄」暖心飽肚,雙手捧食,頓感「功名不過雲煙,繁華起落圓環」時的海闊天空,誰沒發過這樣的感嘆?
他寫豆腐,花的時間最久。中國人愛食豆腐,作為最重要的植物蛋白來源,豆腐的做法千變萬化。最可貴處是它的本質如孫大聖,不管如何料理,都能「傲然保持著本體」(梁容若《說豆腐》)。
豆腐和我們的關係太密切了,有千百種述說方式。《豆腐牯》先讓模擬豆腐郎挑擔的「吱吱吱吱拐」打破清晨寧靜,隨即點出豆腐的社會功能——「替我莊伸腰兼報時」。「報時」很好理解,豆腐作坊每天的勞動一定極有規律,像時鐘一樣準確無誤。「伸腰」是什麼意思,不懂方言的人也可以放膽去猜。我猜,豆腐作坊一般凌晨就要開始忙碌,天亮時差不多豆腐和其它副產品也做成了,是整個村莊最早伸腰迎接日出的「人」。之後筆鋒一轉,列舉村人買回豆腐後盤算的豆腐料理,再以「綿綿溜溜豆腐花」寄託詞人的私人記憶。永豐小時候和鄉鄰一起迎候賣豆腐的宋仔到來。貨擔一到,眾媳婦直奔豆腐而去。小孩兒就只盼祖母慷慨,順手賞他一碗豆腐花。
描寫過場景,回憶過往事之後,結尾收束的四句句子忽然凝重起來。「無田無地無怨懟/像布袋針縫四季/笑容淺淺豆腐牯/小小生意起樓屋」。開始僅以「吱吱拐拐」的聲音登場的豆腐郎,原來是村莊不能缺少的靈魂。他無田無地,只有一身勤勉和淺淺笑容,卻憑此小小生意蓋起層樓,凝聚起小村婦孺的日常。清晨豆腐貨擔旁的煙火氣,日復一日蒸騰,真像「布袋針縫四季」。
《對面烏》MV截圖食物對人的意義,除去果腹,還是落在人上。《對面烏》的大部分篇幅花在寫這種古怪食物的採集和製作過程。這是一種不上檯面,也不值得種在正經田地裡的食材,為紫草科破布木屬喬木果實,果實膠黏且澀,最不挑食的紅嘴黑鵯與八哥也對它視而不見。製作的過程卻相當繁複,需要「從剁枝、摘果開始,接著是洗、煮、壓,最後裝缸,置於不見天日的牆角」。詞人的母親年年仲夏悉心料理對面烏,用心及享受簡直像「一個人的小暑假」。歌詞細細梳理食物的誕生過程,直到出現「壁角阿姆心/有好食 毋享福」,「我」才登場。MV裡拍的比較明顯,在都市打拼的女生和家鄉製作對面烏的母親輪流登場,情感被寄托在人與事物打交道的過程中。
原來時間會改變食物的處境和味道。難吃的對面烏在鍾永豐的母親年老當家後也變得尊貴起來,從舊碗被盛進有花草紋飾的瓷碟。 「多少年啊/吃盡人生苦」的人,能夠嘗出對面烏的豐富滋味了。「從鹹澀黏嘗出甘帶甜。」
《大封》通過細數過年諸事來寫家族形態。日曆像被風吹過,從小冬忽而跳轉至年三十晝下。大家庭緊密有序地圍繞「大封」籌備過年。不用知道「大封」究竟是什麼,如何烹製,大概便是閩南一帶逢重要時節拿來款待客人的「大封肉」。從歌詞的內容來看,「會社蔗墊底/土雞層豬肉/冬瓜高麗菜/豆油牽米酒」,倒很像江浙一帶的傳統年菜三鮮砂鍋,拿雞、豬肉、肉皮、蛋餃、大白菜等層層堆碼,上鍋清蒸,湯汁鮮美,有菜有肉。各地過年的珍重心意原都一致。
歌名像亂碼一樣無法識別的《斛菜冇筒梗》,由兩種與水稻共生的可食野菜「斛菜」(中文學名為鴨舌草)與「冇筒梗」(中文學名為尖瓣花)拼成。詞人惜字如金,起首四句「 圳水冷鮮/清明飲禾田/斛菜冇筒梗/遰生三月天」所含的信息量好大:時節是早春,水清澈冷涼,稻禾受水的滋養刷刷生長,正是斛菜和冇筒梗兩種野菜瘋長的季節。接下去由稻田入灶間,「豬油熚姜/翻炒加豆醬」,轉眼間「野澀變家香」。
野菜和蔬菜間的界限本就模糊。和傳統蔬菜相比,野菜的身世更神秘,遷徙的路徑亦更野蠻多樣。在他鄉不期遇到熟悉的野菜,真像他鄉遇故交,食物和人激蕩出「無定著啊汝離土離鄉/行南走北又泊又浪」(《打烏子》)的惺惺相惜。
進入都市之後,人和食物的關係比在鄉村時複雜了。鍾永豐筆下的村人個個忙碌,各司其職,到了城市卻變成「行兼東市場/巷仔蹉散漫/日烈白雲恬/市內轉鬆緩」的閒人,逛到賣雞肉飯的店鋪裡,「有位就坐/共桌有緣/看頭家用雞油惜飯」。別首詞都細細講述食物的來龍去脈,《雞肉飯》卻對食物本身不著墨,只寫投向「雞油惜飯」的一道目光。最後一句點出原委:「人客像河/流過身邊」。村人進城,或在城市化的進程中被裹入其中,不知身在何處,該做什麼,恍恍然,總不是長久之策。
《野蓮出莊》MV截圖同名歌《野蓮出莊》的氣魄和視野最大。美濃的煙業隨全球化終結後,當地菸農好不容易幾度掙扎後找到種植野蓮的活命路,卻困於人手短缺而不得已僱傭越南非法移民。《野蓮出莊》的故事很悲傷,與野蓮種植者已親如家人的越南移民被當局抓走,兩廂眼淚汪汪,農民急嘆「越南爸爸 越南媽媽/無撖汝等保護好」。野蓮生長在水下,不受颱風天影響,但種植過程極辛苦,需要人長時間浸泡在水中勞作。前面提到的野菜、莊食樂天知命,野蓮不一樣,它是美濃人繼承了煙業中培養的勞動意志,方能完成的繁重農事成果。在清水裡蕩滌如碧絲的野蓮,美濃農人怕是不捨得把它當作盤中餐,只把一份份野蓮鄭重封好,由可愛黃狗押車運往省內各地。
除了鍾永豐在《食物書寫、民謠與全球化》演講裡提到的「文學性、社會性、生態性」之後,還有一項食物的時間性貫穿在整張作品中。有數據表明,中國人罹患三高的人群比例在全世界名列前茅。究其原因,農耕文明的民族,身體早已適應粗茶淡飯,低蛋白油脂的飲食。近一百年全球產業急變,國人進入從未有過的食物豐沛時代,無奈身體跟不上變化,紛紛宕機抗議。《野蓮出莊》裡寫到的很多食物都高油高鹽,連野菜都要用豬油炒香。講究健康飲食的都市人,本能地會想要避避開。
這些鄉食和清淡少油的健康飲食仿佛冤家對頭,狹路相逢時,卻未必會敗北。因為人有感情,致使常常做出趨害避利的舉動。能勾起鄉情的美食,誰忍拒絕?城市和鄉村,進步和守舊,都寫了在食物的圖譜裡。
2、
鍾永豐的工作完成,輪到林生祥和他的生祥樂隊了。
《野蓮出莊的一些事》裡面,他提及「B級音樂」的概念。起因先是想到失智父親和孫輩唱歌的歡樂場面,繼而憶起童年三山國王爺生日當晚的康樂舞會,同學爸爸跳爆笑肚皮舞,肚臍把一支煙夾得一亮一暗(可見肚皮上的肥肉不少),背後樂隊的奏樂極盡逗樂。當年讓人歡樂的音樂不少,七八十年代臺語歌裡的口白劇情,展示鄉下男人勇氣的音樂元素,後來都像美濃人的傳統大家族結構一般瓦解消失了。
生祥樂隊之前的音樂裡其實已經有「B級音樂」的元素,直鑽耳朵的嗩吶,鬆快的月琴,質樸的手鼓,主唱林生祥中年人了,聲音還保留天真,使他們的音樂天生適合不那麼一本正經的開放場所。
《豆腐牯》以嗩吶開場,曲調雀躍,立即吸引鄉鄰注意。器樂富有彈性,此起彼伏,探頭探腦。林生祥拉扁了聲音,惟妙惟肖地模擬豆腐郎的叫賣聲。電聲樂器和嗩吶的聲腔豐富,以誇張地奪人注意力為唯一目標。
同樣是嗩吶開場,《打烏子》的時間指針跳到收音機下鄉的時代。散發雄性氣息的和聲頗具臺語歌時期的遺風,林生祥的唱腔也隨之變化,隱約以野菜喻情,用多情浪蕩子的口吻唱出「我有果甜惜汝介苦」。最後一句「沃呵呵,嗚」撩撥春思,豐富了普通野菜的情感維度。
《野蓮出莊》MV截圖涉及大議題的《野蓮出莊》果斷硬氣,像一首搖擺的公路搖滾歌,好記易唱。嗩吶按捺不住,在情緒高漲時跳進池子,和鼓一起激起浪花。下一段大家搖身一變,器樂和人聲之間的空間變大,穿堂風掠過人聲、電聲樂器和節奏間的空隙。辛酸和不舍被風吹過後,爽快多了。和四年前的上一張專輯比,《野蓮出莊》身量輕盈,像民歌童謠,一首首娓娓道來食物和人的故事。食物、家鄉和童年本是共生一體,貓叫聲、家事農事中常會聽到的沙沙摩擦聲、木頭敲擊的細聲,蹲守在聆聽的路上,等你路過,喚起回憶。編曲上,林生祥用了很多有意思的組合。有電影情節感的笛子串起了《菜乾》,為曬制菜乾的往日場景帶來朦朧的快活。鋼琴灑下的光斑跟著山頂、牆角的腳步移動,鬥轉星移中,猛然抬頭看見母親的淚珠。低音貝斯撫過的《大封》像一首安眠的布魯斯謠曲,唱童謠時無比溫暖的林生祥此刻哼著「乖乖恁乖」,真能哄得人心定定,回到窩在牆根曬太陽的無事時候。
從交工樂隊到現在,林生祥和鍾永豐的聯手創作越來越自然。淡淡的小詩,有重重的力量,悠遠的韻味。這些舉重若輕,真摯靈動的歌不是憑天賦和血勇得來的。關注生祥樂隊的人,除了對土地的感情,也感念他們一直以來的勤奮思考、創作與切身實踐。行過很多路,有過很多思考,才淬鍊得出這些近乎自然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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