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國》
周夢蝶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裡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裡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裡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裡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裡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裡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
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周夢蝶詩集:孤獨國
摘要:周夢蝶在臺灣詩壇是一位很有影響的現代派詩人,他悲苦的人生經歷使他的詩歌表現出了與其它詩人迥然不同的詩歌特質。因而他的詩歌具有濃厚的宗教情懷,同時他詩作的現代性所閃射出的是東方古典的睿智與玄妙。
在臺灣當代詩壇上,周夢蝶及其詩作恐怕是最為獨特的,留給人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他獨特的悲苦命運使他的詩作融入了道家、佛家禪宗乃至基督的宗教情懷,同時他的詩歌所閃射出的是東方古典的睿智與玄妙,使其作品以特有的色彩和韻味開放在臺灣和整個中國的詩壇上,成為中國現代派詩的一朵奇葩。
一
周夢蝶,原名周起述,1920年陰曆12月29日生於河南省淅川縣,而此前的四個月,他的父親撒手西去,由母親把他和兩個姐姐在含辛茹苦中養大。童年失怙的生活,使他養成了較為內向的個性,也影響了他後來幾十年的生活。由於家境的貧困,所以他讀私塾很用功,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而且只讀一年就考入了安陽初中,1943年考入開封師範學校,但由於家貧和戰亂的原因而輟學,1947年又入宛西鄉村師範,同年加入了國民黨的青年軍。周夢蝶在17歲由母親包辦結了婚,夫妻感情也不錯,並且生有二男一女。1948年他拋婦別雛,隻身一人隨國民黨軍來到臺灣,開始了孤獨一人的生活。周夢蝶於1956從國民黨軍中退伍,此後厄運似乎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為了生計,他擺過書攤,看管過茶莊,甚至還當過守墓人。周夢蝶到了晚年,處境更為悲慘,1980年他因患胃潰瘍而住院,並將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時也結束了他近20年的書攤生涯。
也許是特殊的生活經歷形成了他特殊的性格,周夢蝶在臺灣詩壇上的確是個奇特的詩人,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就連在臺北武昌街擺書攤時也專賣那些冷僻的哲學、詩集、詩刊等文學讀物,所以當1959年他的第一部詩集《孤獨國》出版後,人們送其雅號為「孤獨國主」,1962年以後他每日靜坐街頭開始禮佛習禪,對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不為所動,儼如一入定老僧,成為臺北街頭一景,惹得許多人不買書也要駐足觀看一番。1965年文星書店出版了他充滿禪味的詩集《還魂草》,由於他寫詩精雕細琢,苦苦吟思,所以人們又送給他一個雅號「苦僧詩人」。此後,他的一些詩作雖有陸續發表,但一直未能結集出版,也許他正是要「以詩的悲哀,徵服生命的悲哀」。
二
「周夢蝶無論在生活態度上,及文學表達方面,都含有深厚的傳統知識分子的色彩。他像是一株緊緊紮根在傳統文化土地上的未凋的松樹」(戴訓楊《新時代的採菊人——周夢蝶其詩其人》),的確,對人生悲苦的態度,傳統的知識分子表現出了極大的不同。著名學者葉嘉瑩在為周夢蝶的第二部詩集《還魂草》作序時曾把它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將悲苦消融於智慧的體悟,如陶淵明、李白、杜甫、歐陽修、蘇東坡等。於是也就有了「不為五鬥米而折腰」的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情逸緻,也有了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曠達胸襟。第二類則是一味沉溺於悲苦而不能自拔的,如屈原、李商隱。於是屈原發出了「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感慨,最終落得自沉汨羅的悲劇,留下了千古遺憾。第三類借山水的悠閒來排解內心矛盾,如謝靈運。周夢蝶則似乎與這些古代詩人不同,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這世界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佔面積,另一種是不佔面積的,而他屬於後者。這也許是他欲求擺脫而未得擺脫的一種自我調侃吧。看來,儘管現實生活對他來說是孤絕無望的,但他對悲苦的態度還是豁達的。
周夢蝶在性格上雖孤獨但卻又是曠達的,沉靜卻又是嚮往自由的,落拓但卻又是不自卑的。正如《七十年代詩選》編者說:「從沒有一個人像周夢蝶那樣贏得更多純粹心靈的迎擁與嚮往。周夢蝶是孤絕的,周夢蝶是黯淡的,但是他的內裡卻是無比的豐盈與執著。」也正是他內心的執著,無論物質生活如何平乏,他也要以一顆怡然平靜的心去對待,於是也就有了1959年4月《孤獨國》的出版,大部分詩作在紅塵之中而又摒紅塵於千裡之外的孤絕,所以此集一出,奠定了他在臺灣詩壇不可動搖的地位,還被入選為「臺灣文學經典第一份書單。」
儘管周夢蝶不想「赤著腳過他的一生」,但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他的性格決定了「不快樂,是他的宿命」。所以,他只好藉助夢,在夢中尋找自我,在《孤獨國》中,他勾畫了一個他理想中的樂園:
這裡的氣候粘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裡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反芻的微響
這裡沒有眼鏡蛇、貓頭鷹和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裡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裡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裡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皇帝
在這裡,我們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解讀這首詩,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周夢蝶正是由於擺脫悲苦生活的欲望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所以他採取了一種迂迴的方式表現在詩作中,他想藉助詩歌中的夢境來排譴他心中的鬱悶,於是在他理想的樂園中出現了天鵝絨的雪,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等形象,結尾「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皇帝」,表明了他對悲苦命運的態度,即使不能擺脫命運的捉弄,但也要做生活的主人,即使「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他也要執著的追求,因為,他理想中的樂園沒有塵世間的一切醜惡,就連寒冷也「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也正是由於人生的坎坷,心境的悲苦,具有深厚古典文化素養的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寄託,他的筆名就取自莊子的《齊物論》篇,周夢蝶以此典故為名,可見他對莊子是十分推崇的,如詩作《逍遙遊》就引用了莊子的開頭部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怒而飛……」可見,周夢蝶對莊子的絕對自由思想是嚮往的,尤其在詩中寫道:
絕塵而逸。回眸處
亂雲翻白,波濤千起;
無邊與蒼茫與空曠
展笑著如回鄉
遺落於我蹤影底有無中。
從冷冷的北溟來
我底長背與長爪
猶滯留著昨夜底濡溼;
夢終有醒時——
陰霾撥開,是百尺雷嘯。
……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
浩浩天籟之在我脅下……
他認為,也許只有莊周才能使他振翅高飛,這樣,也使得他的詩作顯得沉鬱而凝重,與同為「藍星」成員的覃子豪,余光中等的繁富、輕靈和瑰麗的風格迥然不同。他自己也曾在《孤獨國》的扉頁上引奈都夫人的話為題辭:「以詩的悲哀,徵服生命的悲哀」,可見,用這句話概括他的創作心境和藝術風格,是再恰當不過的。
三
如果說周夢蝶對莊子的認同與推崇是對其絕對自由思想的肯定,那麼他對禪的接受則出於對現實的放逐。的確,他隻身入臺後,生活坎坷,他也曾為之奮鬥過,追求過,但他總覺得現實人世並不是理想所能寄託的地方,便將眼光移向世俗之外,在佛理禪宗中尋求解脫。在臺灣眾多的現代派詩人中,周夢蝶的詩宗教色彩最為強烈,禪味最重。如《擺渡船上》寫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詩以萬物相互依存的形象,闡發了禪宗的義理,使有限之物與無限之物溝通;從而瞬間與永恆,有形與無形,悲喜與哀樂,全部融為一體,進入生死同一的化境。正是悲苦的命運才使他找到了禪,也使它的詩充滿了禪思與哲理,因此著名學者葉嘉瑩稱周夢蝶是「一位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
儘管周夢蝶對佛學與禪思的親和,但他並沒有沉入宗教的冥思與玄想之中,他是入世的。也正是這樣使他的詩作呈現出了一冷一熱相互抗衡的兩種力量,而這種詩歌風格是臺灣詩壇少見的,也形成了其詩歌獨特的美學格調。他在著名的《菩提樹下》寫道: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給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
眾所周知,佛家有「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的偈語,而詩句的一開頭就是兩個問句:「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由此可見,冷然寂寞的禪思佛理背後是一顆入世的心靈,尤其是「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中「火」與「雪」意象,不僅具有哲理,而且折射出了更為深邃的情感。正如有的詩評家所說的:「與其說是哲理詩,不若說是一本情詩集,是一份感情的折射,從另一方向橫生出來。在理的毀傷下,那情遂更深邃,更凝注……這過程是痛苦,就像《菩提樹下》、《囚》、《天問》篇所顯示的掙扎,但其中一直要追求的統一與和諧,才是詩人矛盾底面的真正意義。」[1]
另外,周夢蝶的詩並非只有道家、佛教色彩,還有聖經和耶穌教的況味。有的作品中充滿了耶穌教的原罪觀念。如:《無題之一》:
二十年前我親手射出一枝孽箭
二十年後又冷颼颼地射回來了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將它輕輕銜起
輕輕吞進我最深深處的心裡
在我最深深處的心裡,它醒睡著?
詩中寫的是一種回報,即自己作孽自己受。而且是一種潛伏在心靈深處,對心靈的一種長期鞭笞,是一種永遠洗涮不掉的恥辱。這是因果報應在詩中的反映。這也正如有的學者所說的,周夢蝶還「從道家思想中汲取高曠超絕的生命精神,融入基督教的原罪思想和宿命的生命悲感,並結合佛陀的慈悲和基督救贖而成廣義的宗教情懷——一種對眾生苦難全然的負擔和承載的人道精神,將小我的悲苦提升為對人生、宇宙的大徹大悟。」[2]
四
周夢蝶的詩作在臺灣詩壇乃至整個中國當代詩壇,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不僅因為他的詩作具有濃厚的宗教情懷,而且因為他的詩作表現出了與其它現代派詩人不同的詩歌特質,「我們通常認為臺灣現代詩人目光向著西方的,但周夢蝶應該說是一個例外,他的現代性所閃射出的是東方古典的睿智和玄妙,不理解這一點,是很難理解周夢蝶的。」[3]的確,在臺灣的現代詩人中,大多都是從對現代詩歌的模仿與借鑑開始的,以表現現代人的意識和心態而後又返歸東方和傳統,尋找現代藝術的東方化和民族化進程,而「在溝通傳統與現代的藝術創造上,周夢蝶堪稱是臺灣現代詩壇的一個異數。」[4]因為他是以東方傳統的禪和佛理,去溝通西方的現代心態和藝術傳達方式,再加上他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以及對詩歌的感悟,使他能以傳統的空靈和脫逸,很自然地走入了西方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境界,他的詩作也就能以有限的語言,獨特的意象,抒發介於意識與潛意識、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情思,從而閃射出東方古典的睿智和玄妙。比如他在詩作《孤峰頂上》中寫道: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仿佛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千恆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裡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熟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這首詩是新古典主義的作品,折射出了東方古典的睿智與玄妙,其語言借用諸如「恆河沙劫」和「寶蓮千葉」一類文言詞彙,運用了諸如「你的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一類古典句法,更使用了禪學頓悟成佛的典故傳說,使詩中古意斑駁,充滿東方傳統文化的韻味。
大量用典,也是周夢蝶現代詩具有東方古典神韻之所在。因為新詩大量用典是不多見的,而且他的用典是活典,是變化後的典,是為了作品的風格和情趣而自然用典。比如《逍遙遊》、《託缽者》、《行到水窮處》等等,分別取自莊子、楚辭、佛經、唐朝王維的作品。正是由於他的許多詩作中引用大量的典故,也造成了詩作的艱澀難懂,趙天儀先生就認為他的用字、用典以及意象的創造上,有食古不化的痕跡和掠人之美的嫌疑。因此有些詩作有些「澀而且苦」,但藝術畢竟是來源於生活,藝術作品是作家生活的反映,周夢蝶悲苦的一生也必然反映在他的詩作上,他的獨特之處也正是以藝術的苦澀,來徵服自己生命的苦澀,「以詩的悲哀,徵服生命的悲哀」。也正是他的這種創作風格,他的詩作成為了臺灣詩壇不可忽視的存在。
五
《還魂草》以後,周夢蝶至今三十年猶未出版第三本詩集,眾目企盼,蟄雷潛伏,只能讓讀者一再回味《孤獨國》與《還魂草》這兩冊詩集,好在《藍星詩刊》、《聯合報副刊》、《臺灣詩學季刊》陸續刊載周夢蝶的詩篇,而且佳作不斷,風格依舊「瘦身而丰采」。如《積雨的日子》、《兩個紅胸鳥》、《藍蝴蝶》等,只不過意象更為清朗,表達的哲思也不再靠以往偈語式的警句,但他的詩作仍能讓我們從中感到生命的生生不息。比如《九宮鳥的早晨》:「每天一大早/當九宮鳥一叫/那位小姑娘,大約十五六七歲(九宮鳥的聲似的)/便輕手輕腳出現在陽臺上」,「把一泓秋水似的/不識愁的秀髮/梳了又洗,洗了又梳/且毫無忌憚的/把雪頸皓腕與蔥指/裸給少年的早晨看。」顯然,詩作有著欣欣然的凡俗之美,九宮鳥、小姑娘是朝氣的象徵,「也淋漓盡致地呈現出周夢蝶臨晚卻有旭日心境的生命力」。我們也仿佛看到,從來未曾有過自己真正青春的悲苦詩人,在進入晚年之後,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青春。是他,最終用詩再一次徵服了生命的悲哀。
參考文獻:
[1]翁文嫻.看那手持五朵蓮花的弟子[J].中外文學,1974,(3,1).
[2]黃重添.臺灣新文學概觀[M].廈門:鷺江出版社,1991.
[3]田銳生.臺港文學主流[M].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
[4]劉登翰,朱雙一.彼岸的繆斯-臺灣詩歌論[M].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 李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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