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黃小虎
昨夜的風,悍攪天地,氣盛狂狷,落旋跌宕,劫雲拓木,緊接著,迅勢錘擊、砥踩著樓格裡鑲嵌的門扇方窗。門窗如臨大敵,竭盡全力的阻擋它們的入侵,那晃動如牙齒打顫,那聲響匡匡噹噹、骨裂架散。
她只得將房間互通氣流的窗戶關起來,留出臥房的一小截空窗,交換空氣。
風很大。耳畔的聲響不絕,節奏凌亂。洗好的衣服,也只能暫時在盆裡過夜,延到明早再掛起,否則,少不得被風東倒西歪的瞎扯,拽落在地。
這樣的風,並不常見。沒有雷雨,沒有預告,風顯得孤獨、桀驁。沒人陪著玩,就發發脾氣,肆意亂飛,玩累了,性子一過,也便歇著了。終不見,丁點殘星半雨。
她問,這風從何而來,什麼風向。家人已睡下,她卻願意聽聽風的聲音。
走到陽臺,立即被風裹挾,汗毛順著風勢簌簌而立,劉海貼額,發尾飛舞飄浮,寬大的衣衫立刻形成一個風洞風孔,人體便宛如一盞鼓脹的走馬燈。向風的一面,正感受著風在身體上奔跑。只得背風而立,收收撿撿。
她想起宋玉對楚王諫辯「風分雌雄」,機智策論,文採斐然,立意深切。他筆下對風的描述,也如天眼開闊,動靜交替,姿態各異,氣數各支,將風的來去因果,形色變換,軟硬柔脆,運勢生辰一一數來,過人描繪之外,是諷諫王之奢華享樂,民之寥苦貧瘠,王當記民於心,慎奢而忌浮樂,助民、穩國。然,風又何分雌雄,不過是冷氣過熱境的物理現象,人化比擬,詠於人事,當是創意。
攝影 黃小虎
眼下這風,或是雌雄之子吧。雖來勢洶洶,但獨來獨往,並無惡意,尚未被他人帶出勢利。拿「雷電」來說——這兩尊駕到了,大都劈頭蓋臉,大刀闊斧,有聲有勢,前呼後應。雷一響,電就抬手創作硬筆畫了。筆法犀利奪目,喜金色、銀亮色,運筆鋒長力重。每筆到處,便給天幕劃出一道傷痕。天鍋一漏,堵不住的雨兵便像是被捅的馬蜂窩,蜂兒紛紛出動,目標穩定。若此時,雷電還招來了風,那雨陣真比四海龍王齊聚一堂還要厲害。風是舵手,讓雨兵們的目標更明確,那雨兵們就搭乘著風浪,更為勇猛地前往目的地。
看,今時之風,僅為堵氣,但為疏通,排除鬱結。所到之處,浮遊之物,傾力搖擺,給這風撒氣討歡。
天境雲層,也隨風湧動,滾滾如潮;園子裡亭亭如蓋的林木,你推我攘,如暗綠湖波蕩漾開來;鳥兒和蟲蛙,也緊急找到安定的棲身之所,暫時停止傍晚夜間錦瑟齊鳴的娛樂活動,臣服於晚來風急,保全一己;園子裡花袍散開的三角梅,在平常安安靜靜的做個美娘子,此時如中風邪,像個千年樹妖,狂動亂舞著千百隻觸角,似乎要將樹下之物攬入懷中;園子大門外的錦江水,寬闊的河面像被風整塊磁吸起,在風中化作一匹柔韌青灰的蜀錦。路上行人,亦腳步匆匆,愈趨愈趕,被風掀起的沙塵弄得眼目迷離。
她突然覺得,這風,是可見的,而且就在跟前;這風,是可觸摸的,就在指尖;這風,是有言語的,就在耳畔;這風,亦是可寄託的,牽著思念。
風亦是動人的,情深款款。
她看見,風想帶著長發舞,抱著窗簾私奔。
她聽見,風鼓著腮幫子高唱 ,樹葉是它的琴鍵,一碰就響。
她伸出手,撫摸風,風像絲綢,柔滑於指縫,風如面紗,依偎著臉頰。
此時的風,流露著壓抑良久的真性情。它不像清風徐來般閒靜輕鬆,不像風吹麥浪般溫煦柔軟。它有不如意和不天真,有緊張,有憤懣,有傾吐,有釋放,有狂浪,也有執著。它撕開自己的衣衫,隨手拋卻,便揚起氣流,浩浩湯湯。管它天規地則,就要轟轟烈烈的穿行人間,那些曾經打動它的人情、物趣和景深,皆被它一掌掀翻,摔跌得踉踉蹌蹌、無依無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這風,如此決裂的背過身去,卻隱藏不住陣陣嘶啞的哀嚎。聽那巷道穿堂,是風的喉嚨,嗚嗚戚戚的裂開。她聽著,想有一場雨就好,將風的悲緒掩藏,將風的哀怨化作滄海,傾瀉如瀑。
「緣淺情深」,或是風的宿命,每到人間一走,最容易被人遺忘和忽略的,是風的溫柔和輕嘆。無形無味無色無聲的風啊,卻對人間流連忘返,心甘情願的被利用、被堵截、被抵閉,情有獨鍾於一掀風鈴。
今時之風,直抒胸臆,是為忘情。明知緣淺,奈何情深,輾轉呼嘯,日日夜夜。咆哮心痛處,只為衝散那些失落的問情和歸憶。
人世終有感:好大的,風。
攝影 黃小虎
她在風馳、風聲裡睡著,徹夜無夢。晨醒時,風已去。陽臺上,躺著被刮散風乾的花泥,花泥不好找,扔棄了可惜,便清掃歸攏,重新移入盆栽。她想,風來過了,這泥記住了,來日與花一齊盛開的,還有一行關於風的詩。詩,是寫給風的情書:還記得嗎,那一夜的纏綿與別離。
風至,不帶來什麼。
風去,不帶走什麼。
原本就是,一場虛空,莫須問,情為何物,莫須猜,情歸何處。
——2020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