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曲家莫裡康內
「我有什麼資格談論莫裡康內(Ennio Morricone)?」——得知他去世了、腦袋裡閃過「寫點什麼」這個念頭時,我的耳畔響起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他老人家配樂的作品,我看過的很少,並且,在我基本停止擴容的觀影資料庫裡,「莫裡康內作曲的電影」也不是一個可供搜索的關鍵詞。無論是對他本人的經歷,還是他的作品,都所知甚少。
我開始喜歡上電影配樂的時候,大概是2000年左右,那時候,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美國影片大規模進入中國大陸,相當一部分電影原聲作品也引起了我的注意。約翰·威廉士(《侏羅紀公園》《辛德勒的名單》)、漢斯·季默(《勇闖奪命島》《黑鷹墜落》《角鬥士》)、詹姆斯·霍納(《阿波羅13號》《鐵達尼號》《燃情歲月》)、詹姆斯·紐頓·霍華德(《亡命天涯》)等人的配樂作品同樣紛至沓來,「耳」不暇接。
我曾在企業上班好幾年,當那種什麼都幹的「文員」,一項工作是掌管著大會議室音響控制室的鑰匙,有時候趁著無人,用音響放一放《燃情歲月》《角鬥士》,在大會議室裡感受一下那種震撼,是個很獨特的經歷。
但那時,我的耳朵裡還沒有莫裡康內。或許在電影雜誌上看到他過的名字,知道這是個老前輩,但耳朵裡還沒有。
同樣,那時候眼睛裡也還沒有《美國往事》《西部往事》《天堂電影院》……那還只是如饑似渴不加選擇地進行原始積累的階段,但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審美坐標系和目標清單。
電影配樂的欣賞和其他音樂最顯著的不同是,電影配樂是自帶故事背景的。電影配樂——起碼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伴隨著影片中的情節、情緒、人物和畫面,如同匯合在一起的海浪一般,激蕩在觀眾面前的,這些因素是疊加、融合在一起的。
這當然不是說,你沒看一個片子,就不能欣賞其配樂。沒看片子而單純欣賞配樂,也很好聽,這種情況很多很多,但如果在看影片的同時欣賞配樂,一定會讓你增進對配樂的感受,也會增加對影片的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莫裡康內的作曲,伴隨著相當數量在電影史上留下閃光印記、在歷代影迷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影片,共同譜寫了一段又一段讓人慾罷不能、既與電影故事完美融合、又可以單純欣賞魅力無限的影迷記憶和樂迷記憶。
說幾個片子吧。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的《美國往事》,反正還年輕。後來刷過幾次,不多。這種片子不可常看,如同太釅的茶,太烈的酒。對這部作品,到目前為止,我自覺還沒有用文字來品評的能力。要麼就是還年輕,要麼就是「還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這個片子裡,莫裡康內的配樂真是,銷魂,蝕骨。
莫裡康內的配樂,有相當一部分,描繪的都是那種大跨度的影片,時間大跨度,年代大跨度,人生大跨度,地域大跨度,《美國往事》是其中典型。
主人公從頑劣少年,到白頭老人,彈指一揮,韶華逝去,多少東西破碎了,多少東西扭曲了,多少東西遺忘了,多少東西流逝了……配樂的總基調,和影片一樣,是那種深沉的傷感,如同寬闊的河流緩緩流過深秋的平原。
莫裡康內的《美國往事》配樂中,除了主題曲外,還有一首很有特色,曲目叫Deborah's Theme。Deborah,女主角,少年男主有一段偷偷看少年女主跳舞的段落,被稱為影史上最美的段落之一,就是這位了,演員是少女時代的詹尼佛·康納利。Deborah's Theme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曲子,也是深情之作。有意思的是,這首Deborah's Theme後來被王家衛用在了《一代宗師》裡,用來總結葉問與宮二之間欲說還休的關係。在《一代宗師》裡,這段音樂的配器有變化,改成了大提琴。應該說,在配樂上奉行「拿來主義」是王家衛的一大特色,這段拿得挺好。
《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是莫裡康內另兩部典型作品。同《美國往事》一樣,這也是時間、地域、情感跨度都非常大的作品,也可稱為史詩電影。
《天堂電影院》主題曲
相對來說,《天堂電影院》的配樂,一唱三疊、沉靜雋永的時候多些,在主人公少年時代和中年時代的不斷閃回接續中,用音樂講述著歲月的故事。
《海上鋼琴師》主題曲
而《海上鋼琴師》的主人公本人是藝術家,是音樂人,終其一生都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漂泊,影片情節裡就有很多音樂,比較出名的一段是,主人公和另一位鋼琴家鬥琴,男主最後彈奏《野蜂狂舞》,當然是炫技了,鋼琴彈得太快,以至於琴弦太熱了,點燃了香菸,這段是本片很有趣的一段。莫裡康內給本片的配樂同樣具備史詩氣象,主題曲中就很明顯,那種開闔吞吐的曲調和氣勢與主人公跌宕起伏的音樂人生特別搭配。
有部動作片,雖然談不上十佳之類的,但挺不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火線狙擊》,是莫裡康內配樂。這個片子我很熟,剛開始不知道,後來很久,偶然看字幕才發現,配樂是莫裡康內。這個配樂算不上經典,不過就與影片情節嚴絲合縫的搭配來說,也是上乘之作。《火線狙擊》講述的,是伊斯特伍德扮演的高齡特工,為保護總統,與約翰·馬爾科維奇扮演的刺客進行連環鬥法。按照這種片子的一般規律,主角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都是落下風的,為的是給最後的結局反擊作鋪墊。莫裡康內的配樂在影片最後的二十幾分鐘裡,成功地起到了為情節推波助瀾的作用,尤其是男主從機場電話亭發現線索——趕到總統公開活動的場所——向其他特工索要客人座位圖——發現刺客的化名赫然在列——衝進會場——發現刺客即將行刺——挺身而出——擋住子彈,這段配樂可以說嚴絲合縫,一浪一浪,推動情節從反轉走向高峰。
姜文曾經說,電影應該像酒一樣。把這句話推演一下,電影配樂也應該像酒一樣。那麼,莫裡康內在《美國往事》《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裡的配樂,無疑都是陳年老酒,而他在「鏢客三部曲」(《荒野大鏢客》《黃昏雙鏢客》《黃金三鏢客》)中的配樂,就像火辣的燒酒。
黃沙漫天,天高地遠,蠻荒世界,被風雕刻的面龐,野蠻的強盜,彪悍的槍手……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和傳奇或許已經在狂風中被吹散,而莫裡康內那帶著口哨聲、帶著馬蹄聲、帶著馬嘶聲、帶著槍炮聲的配樂,卻能將你帶到那個已然久遠的時代。
說句題外話,《黃金三鏢客》的開場音樂,若論氣勢高絕,和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的配樂《天地孤影任我行》有相通之處;論其肆意暢快,又與另一首曲子有異曲同工,這個曲子叫《I Giorni Dell'Ira》,原本出自義大利影片《Day Of Anger》,作曲是叫裡茲·奧託拉尼,此曲因為太有特色,以至於後來,香港武打片《鷹爪鐵布衫》、昆汀·塔倫蒂諾的《被解救的姜戈》裡都曾用過。
義大利影片《Day Of Anger》的曲目《I Giorni Dell'Ira》,與莫裡康內《黃金三鏢客》主題曲有意趣相通之處。我談不上是莫裡康內的樂迷,對其生平不了解,對其曲風,並無音樂方面的專業解讀,以上也只是一些感受的集合。
莫裡康內走了,91歲。今年以來,演藝界,走的人不少。有的人高光時刻早早來到,然後保持在高原,之後迎來長久而平緩的衰退,有的人一生有多個高潮,讓你總也猜不到他下一步還要做什麼——比如前面提到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也90來歲了,依然在一線,純一線。
如果說人生也如曲目,那麼莫裡康內這悠長而精彩的一曲算是終了,而他創作的那許多曲子,與那些好片子一道,也將一直伴隨著無數愛電影的人。真的不必傷感,若干年後,當你偶然在電腦中點開一部老西部片,打開一罐啤酒,當清冽的啤酒入喉,當影片中那恣意的帶著槍響的旋律響起,莫裡康內塑造的英雄之歌就將一直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