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載酒行吟的古文家

2020-11-21 澎湃新聞

1900年,林紓在北京任五城學校國文教員,所作古文,備受桐城派大師吳汝綸讚賞,名聲大噪,因任京師大學堂講席。民國成立後,他與馬其昶、姚永概等人,與當時在北大提倡魏晉之學的章太炎鬧翻了,相繼拂袖而去,以譯書售稿與賣文賣畫為生。

林紓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奇人,他曾說自己的詩,「七律專學東坡、簡齋;七絕學白石、石田,參以荊公;五古學韓;其論事之古詩則學杜」。他又說,與他的古文相比,自己的詩又不過是「狗吠驢鳴」而已。林紓對別人稱他為翻譯家甚為惱恨,康有為贊了他一聲「譯才」,幾乎惹得他翻臉。他希望別人稱他為古文家。他放言「六百年中,震川外無一人敢當我者」,可見其對於自己的古文水平,自信心近乎爆炸。

林紓不懂外文,但在懂外文的朋友協助下,翻譯法國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這部劃時代的譯作,乃因一個偶然的機緣產生的。

當時林紓因夫人去世,心情低落。他的好友王壽昌來看他,勸他散散心,並把一本叫《茶花女》的法國文學作品介紹給他,讓他翻譯,說該書以情感人,使法國巴黎傾城男女為之神魂顛倒,他想讓中國人也一飽眼福。

「幾日後,包括王壽昌在內的幾位朋友,邀我祖父到石鼓山散散心,」據林紓的嫡孫追述,「就在前往石鼓山的畫船上,我祖父開始了他的第一部譯著。」

「王壽昌臨窗而坐,手捧《茶花女》法文原本,一邊瀏覽,一邊口述。船中,我祖父臨桌站立,提筆潑墨,揮灑成篇,友人在一旁喝彩。就這樣,在近代文學翻譯史上曾產生巨大反響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以奇特的方式,從不懂一句外文的祖父手中用古文譯出,自此,在中國文壇上第一次有了外國小說的影子。

「書譯成後,由魏瀚(著名造艦專家)出資交由城內最有名的刻書匠吳玉田鐫版印刷。1899年2月,《巴黎茶花女遺事》正式在福州發行,書印成刻印的時候,我的祖父和王壽昌都未敢用真名,我的祖父署名冷紅生,王壽昌署名曉齋主人。未敢用真名的原因,在於當時小說的文學地位很低下,為士大夫之流所不屑為。但沒想到的是,小說問世之後,立即轟動全國。」

從此林紓的翻譯,一發不可收拾。他的筆頭很快,「耳受手追,聲已筆止」,畢生把180餘部外國文學作品介紹到中國,包括森彼得的《離恨天》、英國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德》、哈葛德的《天女離魂記》、司哥特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俄國託爾斯泰的《恨縷情絲》、西班牙塞萬提斯的《魔俠傳》等,均暢銷海內,為中國讀者打開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時人笑他是「造幣廠」,只要他一下筆,就有出版商搶著給他送稿酬。林紓聽了這些傳言,不禁苦笑,他把自己的畫室題名為「磨坊」,意指他像驢子下磨坊磨粉,一天不磨,即須挨餓,箇中苦況,不足為外人道。

嚴復盛讚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斷盡支那蕩子腸」,這主要得力於他精彩絕倫的文字。但恰恰是他的文字,受到新學人士嗤之以鼻的譏彈。周作人直指他「把外國異教的著作,都變作班馬文章,孔孟道德」,不過是「中體西用」的老本領、舊思想而已。林紓對白話文所表現出強烈的排他性,深感憂慮,惟恐國未亡而文字先亡。

林紓批評某些趕時髦的「新學家」:「民國新立士皆剽竊新學,行文亦澤之以新名詞,夫學不新而惟詞之新,匪特不得新且舉其故者而盡亡之」。

「未得其新,先殞其舊」,是中國在學習西方時最易患上的毛病,林紓早已洞燭其症,他在1915年為「國學扶輪社」編纂《文科大辭典》作序時寫道:「新學既昌,舊學日就淹沒。孰於故紙堆中覓取生活?然名為中國人,斷無拋棄其國故而仍稱國民者。」他說,自己提倡古文,「明知其不適於用,然亦所以存國故耳。」專誠所注,惟是不負文化慧命所託。

可見,林紓並非頭腦迂腐的冬烘先生,在引入西方文學方面的貢獻,全國還沒有誰可以超越他。他非常清楚中國的傳統舊學,已不適用於今日,他雖主張古文不宜廢,卻沒有說過白話文不宜興。

早年林紓也寫過不少白話詩,收在《閩中新樂府》一書中。胡適嘗言:「我們晚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黨林琴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做很通俗的白話詩——這算不得公平的輿論。

林紓是贊成「新學舊學並行」的,新學不一定非要建立在舊學的廢墟上不可,沒有舊文化,何來新文化?文化不僅需要有連續性,而且它本身蘊含著當下人群的情感價值和個人權益在內,不允許別人提倡舊學,不允許讀經,本身就是踐踏自由的。難道可以用專制的手段去爭取自由嗎?

林紓在1906年說的一番話,表達了他的良好願望:「或謂西學一昌,則古文光焰滅矣。餘殊不謂然,學堂中能將洋漢兩門,分道揚鑣而指授,舊者既精,新者復熟,合中西二文鎔為一體,彼嚴幾道(嚴復)先生不如是耶?」

然而,當新學宣布要完全毀棄傳統價值,斬盡殺絕傳統文化時,一種深刻的文化危機感,迫使這位以身載道的傳統知識分子,「出肩其統」,要為中國數千年文化保存一縷元氣。

《論古文之不宜廢》一出,立即引起新學諸子的強烈反彈。胡適寫信給陳獨秀,說「頃見林琴南先生新著『論古文之不當廢』一文,喜而讀之,」——為什麼不是惡而讀之,而是喜而讀之呢?因為胡適「以為定足供吾輩攻擊古文者之研究」,從中找到乘隙搗虛的破綻,詎料大失所望,其中「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一句,則尤其使胡適嗤之以鼻。

他嘲諷說:「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讀他人之文,得其聲調口吻,讀之爛熟,久之亦能效仿,卻實不明其所以然。」

拾人牙慧的毛病,並非古文家的專利,今文家也沒有免疫力。「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是拾古人牙慧,「自由民主,憲政共和」就不是拾洋人牙慧了嗎?

周作人曾公開宣稱,中國小說要有進步,出路就在於「真心的先去模仿別人」。這和「久之亦能效仿」,本質上並無不同。古文家對古人不明其所以然,今文家對今人(洋人)又何嘗明其所以然呢?無非都是各取所需,為我所用罷了。

對林紓,胡適後來亦作過公允而冷靜的評論。他說:「平心而論,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但這種成績終歸於失敗!這實在不是林紓一般人的錯處,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古文是可以譯小說的,我是用古文譯過小說的人,故敢說這話。但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無論你怎樣做得好,究竟只夠供少數人的賞玩,不能行遠,不能普及。」

他以魯迅兄弟翻譯出版《域外小說集》為例,他們的翻譯水平,也算一流了,「但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譯的這部書,10年之中,只銷了21冊!這一件故事應該使我們覺悟了。用古文譯小說,固然也可以做到『信,達,雅』三個字——如周氏兄弟的小說——但所得終不償所失,究竟免不了最後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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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摘 | 《重返五四現場》 葉曙明,九州出版社

五四前後是中國近代史上群賢鹹集,大師輩出的年代,各種思想像山崩川湧,匯聚成滔滔巨流,相激相蕩,引領風騷。那是一段激情迸發、永不復返、令今人無限神往的光輝歲月。本書再現了這個新舊政治、新舊文化交鋒的大時代,細述民國政界與學界的風雲往事。

相關焦點

  • 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林紓
    其中根據之一是林紓當胡適、陳獨秀等人提出以白話取代文言,成為中國人的基本交往工具時,林紓提出了一個很有力量的反對意見。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林紓並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對派,而是新文化運動的前驅,大約正是他和那之前幾代人的嘗試和實踐,才為胡適、陳獨秀準備了文學革命的基礎。只是胡適等人在後來回顧建構五四新文化運動譜系時,有意無意忽略了林紓的貢獻,片面擴大了林紓的反對意見而已。
  • 翻譯家林紓
    原本一心報效祖國的林紓"七上春官,屢試屢敗"因而從此絕意於仕途,專心致志地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1897年,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林紓捧著《閩中新樂府》和讓洛陽"一時紙貴"的《巴黎茶花女遺事》譯本開始了他遲來且豐碩的著譯生涯。然而,林紓涉入譯界卻是極為偶然的事,他的譯作如此暢銷也在意料之外。當時恰逢林紓母親去世,接踵而至又是妻子病故。魏翰、王壽昌等幾位好友為幫林紓走出消沉的困境邀他一同譯書。
  • 「林紓譯小說」問世121年,《林譯小說精選十種》再現經典
    自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福建文人林紓藉助通曉外語的口譯者,以古文家的擅場筆述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廣受矚目。其譯作與嚴復的「嚴譯名著」分庭抗禮,世稱「林譯小說」。今年是「林譯小說」問世121周年,草鷺文化聯合商務印書館特於6月推出《林譯小說精選十種》。
  • 林紓是怎樣翻譯《茶花女》的
    林紓、王壽昌聲淚合譯《茶花女》        晚清時期,在福州出了一位不懂外語的翻譯家,林紓。       魏瀚住所是臨江而建的小樓,林紓到馬尾後住在這裡。時值初夏,風景宜人。但林紓因悲情難消,惱愁寡歡。
  • 林紓:譯名罵名滿天下,一生俠義又誰知?
    時代變得太快,二十年前林紓以古文譯西方名著,令世人驚豔;而當他在二十年後為風雨飄搖中的古文發言辯護時,卻成為眾人群起而攻之的靶心。不過二十年之間,林紓還是那個林紓,曾經譽滿天下的「前驅」一變為任人唾罵譏諷的笑談,這個社會怎麼了?歷史不理解林紓,任何變化於歷史而言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無須作出任何的交待,我們的歷史怎麼了?
  • 《世紀》專稿|晚清報刊上的林紓軼聞
    林紓不懂外文,他依靠與人合作的方式,竟成了百年前著名的小說翻譯家。他是將外國文學作品介紹到中國的先行者,其譯作也暢行天下。關於林紓的研究論著已有不少,但論述多圍繞其譯作,其實還有些相關記載散見於近代報刊易被忽略,擷取考察,亦可對林紓及其翻譯有更多的了解。
  • 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為什麼風靡一時?
    作者 | 愁容騎士l 孔網店鋪:愁容騎士l的書攤)來源 | 孔夫子舊書網App動態#好書推薦# 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為什麼能夠風靡一時?張治 :《巴黎茶花女遺事》是林紓翻譯的第一部小說,它能夠風行,我剛才說有印刷術條件,就是現在印刷的大眾傳媒的支持。
  • 海南日報數字報-林紓:不懂外語的翻譯大家
    以翻譯獨步清末民初文壇  在清末民初,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喜歡閱讀林紓的譯作,在剛剛開眼看世界的老舊中國,林紓的譯作給人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甚至後來有史家評論說林紓對中國的貢獻堪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 林紓為何熱衷翻譯狄更斯?丨狄更斯與中國
    ——林紓發現自己所掌握的傳統中國的修飾辭藻中,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恰當地狀摹狄更斯筆下的這個人物(實際上,英國的評論家也一致認為尼古拉斯太太是這部小說中最討喜的滑稽丑角),在狄更斯強大文字功力碾壓下,林紓不由讚嘆道:「左、馬、班、韓,能寫莊容,不能描蠢狀,迭更司蓋於此四子外別開生面矣!」
  • 近代大翻譯家林紓,原來竟這樣「好名」?
    就中行跡最像的,林紓算一個。翻譯家林紓早年在家鄉福州,林紓即有「狂生」之號。辛亥革命既成,林紓便決心「如孫奇逢徵君以舉人終其身,不再謀仕民國」(《上陳太保書》);而他以六七十歲高齡,生前十一次遠赴河北易縣謁崇陵,也經人道破是「竊效亭林」(鄭孝胥)。
  • 翻譯家林紓:不懂外語翻譯200多作品,嚴復、魯迅是他書迷
    可是誰能想到我國現代的「翻譯第一人」林紓卻不懂外語呢?文學界的新貴翻譯界的泰鬥林紓有一個潦倒的童年,他於1852年出生於福建的一個窮苦家庭。那時候窮人是讀不起書的,林紓沒有辦法,只能在私塾中做一名「借讀生」。
  • 未必,有個叫林紓的人就不懂
    林紓是近代著名翻譯家,他翻譯了很多外文小說。很多近代名人都讀過林紓翻譯的小說,他們給林紓翻譯的小說起了個名字叫「林譯小說」。有人甚至說,林紓是近代介紹西方文學第一人。林紓他是一個傳統文人,曾經中過舉人。後來由於時代更迭,科舉取消,他轉而從事教育工作。
  • 林紓:一生不會外語,翻譯小說卻達180餘種,獲稱「譯界之王」
    但這位翻譯界的扛把子亦對剛接觸翻譯的林紓盛讚不已,稱林紓的翻譯首作《茶花女遺事》「銷盡蕩子魂」。(註:彼時的尚未墮為中國的蔑稱)受到首作的鼓勵,之後林紓的翻譯作品源源不絕,橫跨十餘國,而奇特的事情是,林紓本人卻從未學會一門外語。儘管聲名顯赫,林紓卻依舊因為與人在《新青年》上爭論古文廢止而淪為笑談,背負一身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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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遣懷[唐] 杜牧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 御劍江湖載酒行8090《劍蹤》與君攜手發狂吟
  • 古琴吟與猱
    猱:指於按處,往來搖動,約過本位五六分,大於吟而多急烈。音取闊大蒼老,兼求古淡,有如猿猱升木,音取恰好,圓滿為度。…又曰:輕清小者為吟,重大帶急者為猱;吟取韻致,猱取古勁,各有所宜。《琴學入門》 吟:吟者,指於按彈得聲之位,左右往來分餘,動蕩有聲,約四五轉,仍即收歸本位定吟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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