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之際,每多奇言異行之士。不知是否騷動不寧的時代氛圍改塑了人物性格,拗之向乖戾;抑或心有深憂巨痛,隱忍不能發,便沉潛鍛造成一種與常人不同的性情;或竟是不能和光同塵於俗世,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造成了世人眼中的大不理解。明遺民中不乏此類狂士,著名的如歸莊與顧炎武,便以「歸奇顧怪」齊名鄉裡。
顧炎武的「怪」似乎比歸莊的「奇」更不容於世,以致連好友歸莊也要為其「迂怪」而「切切憂之」,願其「抑賢智之過,以就中庸」,免招殺身之禍(《與顧寧人》)。而顧炎武的「怪」,表現之一,即為曾經頻繁奔波數千裡,十餘次往謁南京明孝陵與北京明十三陵。在《重謁孝陵》一詩中,顧氏記錄了世人眼中自己的形象:「舊識中官及老僧,相看多怪往來曾。問君何事三千裡,春謁長陵秋孝陵?」不被理解的顧炎武於是成了個「怪人」。
眾多明遺民的出現本是大漢民族意識的產物。不料到了清亡以後,一批為清朝廷守節的遺老遺少,卻又規仿明遺民之所為,豈不令顧炎武輩寒心、齒冷?就中行跡最像的,林紓算一個。
翻譯家林紓
不知是否意識到學顧之中莫大的諷刺意味,鄭孝胥才謂之學即不似,林紓才堅決予以否認。不過,真正刺痛林紓的,其實還是學顧背後的隱語「好名」與「做偽」。《〈畏廬詩存〉序》中,林紓即以「效顰顧怪,近於好名」二語撮述鄭孝胥指責之意,所謂「不諒餘心」的感嘆,也多半是就此而發。在《答鄭孝胥書》中,林紓更剖白申辯說:
仍是不承認有好名做偽之心。
然而,林氏「好名做偽」並非鄭孝胥一人之獨見,近人李肖聃亦云:
紓為清舉人,能文善畫,不仕民國,以全其高,固其雅志之所存也。而必與鼎芬數拜崇陵以顯其忠,以自託於遺老,是豈其中心之所發耶?抑慕此以為名高,而必標此以自高異耶?吾有友人以清逸民自許,所與交,必前代遺臣或清之舊族。紓之性亦近之矣。(《星廬筆記》)
這話說得更肯定。而與林紓一道謁陵的梁鼎芬,也被時人目為「好名做偽」,遭到非議。
單從謁陵一舉便斷言其人「好名」,似嫌證據不足。林氏也以不曾「語及同鄉諸老」為己辯護。何況好名者並非一定為做偽之徒。本此,我們不妨稍稍翻閱一下林紓之集,擇數例略加分析:謁陵既是為一己之心,林紓卻又將數次謁陵詩公諸報端(載《公言報》),如若唯恐人不知,其間不無標榜之意。
為褒獎林紓以布衣身份甘為清遺民,溥儀曾賜他「煙雲供養」「貞不絕俗」等數幅字。林紓不僅「犬馬銜恩,九頓伏地,嗚咽不止」(《御書記》),如一般舊臣作感激涕零狀;而且最令他引以為榮的是:
一詩一記,都在「天子」與「處士」的霄壤雲泥之別上大做文章,以誇大清廢帝垂顧的殊榮,正好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林紓心中的得意。
1916年6月,段祺瑞出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的第四天,即屏去侍從,親至林紓家,邀其充任顧問。林紓身為清遺民,又認為「若段氏者,罪浮於袁賊,直首亂之人」(《答鄭孝胥書》),當然拒絕應聘。然而,內心深處,他也未嘗不感激段氏的知遇之恩。有《段上將屏從見枉,即席賦呈》一詩為證:
此詩亦曾發表於《公言報》。事後林紓儘管對人解釋為「虛與委蛇」,不過,段祺瑞透過雲霧江天,能夠發現他這顆與嚴子陵一樣的「客星」,使他有機會表現天子有所不臣,還是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段祺瑞在林紓眼中既為亂臣賊子,則其「智囊」、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本也應成為不受歡迎的人。不料,因徐氏好談桐城古文,見林紓必口稱「琴師」,作恭敬貌,林紓即欣然以「吾友」相稱,許其入弟子籍,不但出任其所辦正志學校之教務長,而且文字交往亦多。徐氏曾評點《古文辭類纂》,林紓為作序曰:「又錚長日旁午於軍書,乃能出其餘力以治此,可雲得儒將之風流矣。」徐氏又好舞文弄墨,嘗喜填詞。林紓既作《徐又錚填詞圖》贈之,又為其吹噓揄揚,恐「海內之名宿」未見其詞,不肯為圖題詠,「以餘圖為尋常酬應之作,故復為之記,以堅題者之信」(《徐又錚填詞圖記》),用心不可謂不周。只是「徐樹錚軍人幹政,時論不予;而紓稱為儒將,或者以莽大夫揚雄《劇秦美新》比之」(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未免有因好名而失節之嫌。
又有趙爾巽謀為林氏弟子之事,結果雖與徐樹錚不同,而性質相類。1921年,林紓七十壽誕,弟子們四處通告,向各界名流徵集祝壽詩文繪畫。清末歷任四川總督、東三省總督的趙爾巽,此時正任清史館總裁,也附庸風雅,致書轉達「請署弟子籍」。趙氏長林氏八歲,又為顯貴,如此屈尊就教,眾人於是「大驚」。林紓雖「謝卻之」,而心中實不能忘情,感激之下,便許其為知己。他曾作七律一首,詩題很長,詳記做壽及趙氏請為弟子的經過,末數句云:「昨日晤制軍(按:指趙),意頗怏怏。感賦一章,以謝知己。」詩曰:
「滑稽」云云不過是虛晃一槍,最令林紓又驚又喜、興奮不已的是,「前輩」居然翻願作「大兒」,對他如此禮重,難怪林紓要稱之為「藝林佳話」。收入《畏廬詩存》的這首詩在受寵若驚的基調外,也明顯透出炫耀之意。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迫使清帝退位,令林紓大為不滿,自述「革命軍起,皇帝讓政,聞聞見見,均弗適於餘心」(《〈畏廬詩存〉序》)。從忠於清室的立場看,林紓自應與革命黨人勢不兩立。然而又有例外。1909年即加入同盟會的林述慶是革命黨中的堅定分子。武昌起義後,他率部在鎮江響應,光復鎮江,被推為都督。江浙聯軍會攻南京,他以鎮軍司令身份,率軍首先進入南京。他反對與袁世凱議和,在宋教仁被刺後,又公開號召反袁復仇,其暴疾身亡便很可能系袁氏暗害。林述慶卒前數月,曾請受業林紓門下學古文。林紓也擯棄政見,「但論文不論時事」。林述慶死後,林紓又據其軍中日記,撰成長篇小說《金陵秋》,傳揚其事。而此種舉措,實起因於「將軍之禮我」。所說「野老不識貴人,將軍之來,何取於老朽」(《〈金陵秋〉緣起》),隱含著的仍是受到垂青的愉悅與舒服。
其他,像郭曾炘清末曾以禮部侍郎身份推薦林紓赴經濟特科試,林紓雖辭而不就,卻一直感念不已,作詩以「知己」相稱(《七十自壽詩》:「此事不惟知己感」);梁鼎芬將其《畏廬文集》送置鎮江焦山,林紓也表示「餘不能止也」,「一事累儂真不淺」,而在不相干的題畫詩中偏又提起此事,並披露報刊、收入詩集,不免沾沾自喜。
綜上所述,林紓畢竟還是個無意從政的讀書人,他最看重的乃一己之名,政治派別的考慮倒在其次。因而,在矢志忠清的同時,他也不妨與禮賢下士、更朝迭代的達官貴人周旋,並非首鼠兩端,誠心做偽。
顧炎武
他與顧炎武到底不同。顧氏只作遺民不要時名,故曰:「能文不為文人,能講不為講師。吾見近日之為文人、為講師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講名者也。」(《與人書二十三》)有鑑於學者為名所累,被逼應試出仕,「常嘆有名不如無名,有位不如無位」(《答李紫瀾書》)。有人勸其「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顧氏答曰:「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哉?……若曰必待人之強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後可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與人書二十四》)而林、顧所以不同,或許是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林紓其實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自題七十像讚即有「名為知止,而好名之心躍如」的句子。這話還說在鄭孝胥譏其「效顰顧怪,近於好名」之前一年。大約林紓只承認其肆力於文有「好名」的動機,而謁陵純屬「自盡其犬馬戀主之心而已」(《上陳太保書》),不含雜念。而據我們考知,「盡忠」與「好名」本不相妨礙。
孔子早有教誨:「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可見,「好名」並非為君子所不取,而恰是其美德之一種。不過要區分開「名」與「利」。古來盡有好名而不慕利的清介之士在,要名而不愛錢更是中國傳統知識者的本色。林紓的做法並未違背古道。只是他的成名之路與一般人不同,可謂「特立獨行」,難免受人責難。
古代有所謂「終南捷徑」,即以隱求名,養高名以得顯宦,故為人所鄙。林紓又不然。他既未仕清,且很早便不再參加科舉考試,絕意仕進。相比起來,他倒是很單純,只求名,不求宦,終南捷徑只走了一半,即名是目的,不是手段。而他求名與眾不同處,在「布衣驕人」,用他的詩句,是「傲骨原宜老布衣」(《七十自壽詩》)。王室公卿作清遺民,是所宜有事,順理成章;林紓則身為處士,本無君臣之分,偏不遵常道,做出謁陵等極顯其孤忠的舉動來。他又以一介儒生,與包括溥儀在內的顯貴來往,力圖平交王侯,感其知遇,而拒其徵聘,感其知己,而拒納其為弟子。凡此種種,其布衣身份適足以增重其名聲。古時「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林紓既不避居山林,真箇逃名世外,又不躋身官場,恐怕同流合汙,而是「今日王城成小隱,修篁影裡掩柴扉」(《七十自壽詩》),在名利之藪中「心遠地自偏」,卻又可以名動京師。
好名本無可非議,林紓真心誠意求名也可見其天真。只是這種事一般說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做得太露,求名之心太切,就要為人所忌。林紓便吃了這個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