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上邪!我欲輿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敵輿君絕!
《上邪》也是鐃歌十八曲之一。這首既不表現徵伐,也不宜用於朝會道路的情歌,怎麼會歸到鼓吹曲中去呢?因為《上邪》屬「食舉樂」。在漢代,「武樂」和「食舉樂」都用於朝會,而演奏者又多是邯鄲、江南(漢代揚州地區稱江南)、淮南等地的地方鼓員,因此作為地方民歌的《上邪》、《有所思》等被有意無意地借入武樂,是很有可能的。但清代一些道學氣很重的學者卻不這麼認為,他們說《上邪》不是什麼情歌,而是臣子對君上的忠心表白和陳情,所謂:「歌者不見知於君,而終不忍絕也。」(王先謙《漢鐃歌釋文箋正》);「此忠臣被讒自誓之詞歟,抑烈士久要之信歟」(陳沆《詩比興箋》)。既然是堂堂皇皇的闡發君臣之義,當然要歸於「鐃歌」了。其實,這種解釋如同宋儒把《詩經》中的情詩《關睢》解成「頌后妃之德」,把《漢廣》說成是「美文王之化、被於南國」一樣的迂腐。這是一首情詩,是一位女子對情人表白忠貞不渝愛情的誓言。它表現得那樣強烈熾熱,像地殼深處噴出的巖漿那樣可以流金爍石:它想像又那樣新鮮奇特,像「天柱絕、地維裂」一樣令人瞠目結舌。因此,不但感動了她的情人,而且千百年後還深深打動著並不知道她姓名、身份,也不知道她愛情經歷的億萬讀者。
在樂府民歌中,表現情人間相思相戀的,一種是以物喻人、含而不露,顯得纏綿委婉;一種是直抒胸臆、盡情傾吐,顯得直白熱烈。前者如《江南》、《子夜四時歌》,後者如《有所思》、《地驅樂歌辭》。《上邪》顯然是屬於後者,只不過它在激越地發出愛情呼號時,又使用大量的比喻來抒發內心的摯情,這在手法上是別具一格的。
《上邪》沒有曲折的情節,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敍述和描寫,通篇是一個女子衝口而出的愛情誓言,一開始就是指天為證:「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上」即上蒼;「邪」是語助詞,「上邪」即是「蒼天呀」;「君」是古代男子的美稱,由這個稱呼我們才得知發誓者是位女子。「長命無絕衰」是說兩人間的愛情永遠繼續下去,永遠不會衰竭。這兩句中的關鍵是「我欲」二字。清代有的學者把「我欲」解釋成「冀幸之詞」,認為「『欲』字有不敢自必意。君果傾心向我,則我實欲永以為好,竊恐君之未必然耳」(陳本禮《漢樂府三歌箋註》)。這樣一來,女方就變成了愛的承受者,性格上也由大瞻主動爭取,變成了畏縮、擔心失去愛情,女主人翁的整個性格和形象都被扭曲了。實際上,這裡的「欲」是「要」或「一定要」的意思。她為什麼在誓言的一開頭就強調「我要」、「我一定要」呢?這當然意在表現她為了愛情天不怕、地不怕的執拗意念和無所顧忌的果敢精神,同時也使我們感受到,這兩人間的愛情不是什麼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似乎是受到某方面的阻撓、難以繼續下去。女方對愛的前景似乎感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才會使用這種「我就是要與你相愛」的執拗語氣。因此,詩的基調不是熱戀的甜蜜和歡樂,而是執拗地堅持著愛的權利,「我欲」這兩個字既突出了主人翁的性格,也奠定了全詩的基調。由此看來,這兩個字雖直白淺近,卻是一字千鈞的。
接著,女主人翁為了表示這種愛情不可逆轉、不容阻遏,她一連用了五個假設:「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這五個假設都是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現的現象,喻體的本身又是人人都熟悉的、最通俗不過的事物,女主人翁用它們從反面來證實她要與情人「長命無絕衰」的心願,這樣人人都懂,人人都會明白這位女子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從結構上來看,「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三句是從正面發誓,這四句則是從反面假設,一正一反,使人感到這位女子對愛情的追求不但大膽執拗,而且強烈熾熱,簡直像從地殼深處噴發出來的巖漿,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清人王先謙稱讚這幾句是「節短韻長」、「情以真而愈婉」。
這首詩最出色的藝術成就,是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潑辣又剛毅的抒情女主人翁形象。她大膽表白自己的情感,公開追求自己的所愛,天不怕、地不怕,無所顧忌,萬難不屈,這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倫理觀念的挑戰,也為我們在文學史上樹立了一個新的情人形象。在此之前,一些民歌中雖有不少是反映男女情愛的,但都不如《上邪》這樣大膽潑辣,如《詩經•柏舟》寫一位姑娘愛上了一位「髧彼兩髦」的小夥子,但由於母親阻撓,不敢公然相會,只好在一邊怨天尤人:「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相反地,在漢樂府以後的民歌中,倒出現了不少與《上邪》在情調上相似的作品,如明代的民歌《偷》:「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姦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咬釘嚼鐵我偷郎。」(《馮夢龍輯《山歌》》這位明代山歌中的女子在愛情上的膽識和主動精神,倒很像《上邪》的女主人翁,可見《上邪》的文學影響是相當深遠的。
另外,這首詩連用了五個不可能實現的假設,作為愛情堅貞的反證,這種奇特的想像,增加了女主人翁情感的份量,也為此詩增添了那種排山倒海、一往無前的氣勢。正如沈德潛所感嘆的那樣:「重疊言之,不見其排,何筆力之橫也」(《古詩源》)。這種表現手法對後代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如敦煌殘卷上的唐代曲子詞《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鬥朝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出日頭。
女主人翁用六種不可能出現的現象來作假設,藉以表白自己愛情的忠貞,手法與《上邪》幾乎完全相同。還有明代的另一首民歌《精選劈破玉歌•分離》: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
詩的前一部分也是採用和《上邪》相同的表現手法,我們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證實敦煌曲子詞《菩薩蠻》和明代山歌《分離》是刻意摹仿《上邪》,但我們至少可以說,這種新穎的表現手法是由《上邪》開其端的。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