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1000年前,在綠竹森森的山道上,一位年近古稀的僧人拾級而上。一襲布衣、幾顆茶種,這位退隱的北宋高僧辯才的無心之舉,使得獅峰山麓從此開啟了一段傳奇。
如今,西湖龍井位列中國名茶之首,「色綠、香鬱、味甘、形美」,堪稱「四絕」。沿著西湖,有獅峰、龍井、雲棲、虎跑、梅家塢五個核心產區,其中尤以獅峰為上品。
清人陸次雲在《湖壖雜記》中曾寫:「龍井茶,真者甘香而冽,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之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於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可堪為對龍井茶味描繪的精絕之筆。
中國茶葉博物館就坐落在龍井路一側,原館長吳曉力研究員致力於茶的研究多年。我們且隨他一起去尋訪龍井茶的前世今生,一覽這盞冠絕一時的名茶風範。
中國茶葉博物館原館長 吳曉力
夜半客來 看煎瑟瑟塵
尋訪伊始,我們沒有直達龍井茶園,而是去了過溪亭。
從中國茶葉博物館雙峰館區出發,穿過成片的茶園和幾段山路,遊客逐漸稀少。步行數米,便聽到淙淙的水聲從不遠處傳來。過溪亭就藏在溪水之上、幾株茂盛的桂花樹後。吳曉力告訴我們,從此地上行兩三公裡,便是龍井村,辯才曾經隱居的龍井寺就在其間。
穿越數百年的光陰,有關過溪亭下的雅談仍多為後人樂道。據載,辯才退居龍井寺後,一日老友蘇東坡來訪,二人十分投契。送客下山時,兩人邊走邊談,辯才一時竟忘記自己訂下的「山門送客,最遠不過虎溪」的清規,一直送東坡過了虎溪。為紀念此事,辯才便將橋名改為「過溪」。後人作亭嶺上,稱「過溪亭」,亦稱「二老亭」。過溪亭是清乾隆御題龍井八景之一。
「龍井茶不僅是茶而已。到茶園之前,聽聽這樣的故事,『顧左右而言他』未嘗不是尋訪龍井茶的一種路徑。」吳曉力笑著說。彼時,亭下信步,只覺那些隔著歲月長河的竹光杯影、人語水聲似又變得清晰起來。
誠然,茶的意蘊,生發於產地,更延綿於一系列與茶相關的風土。
在吳曉力看來,中國人,尤其是中國文人,之所以愛茶,不能僅從口腹之慾而論。茶是植物帶給人的所有味道中,最接近靈性的一種滋味。
清人陳曾壽贊龍井茶詩中稱:「咽服清虛三洗髓,神慮、膠跤無由渾。」明代文人高漉在《四時幽賞錄》中說:「每春當高臥山中,沉酣新茗一月。」「兩山種茶頗蕃,仲冬花發,若月籠萬樹、每每入山,尋茶勝處,對花默其色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這已然是與自然幽意達成了一種默契。
「千年以往,茶湯的滋味一直是延續不斷的。它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吳曉力說,喝茶可簡可繁,它既可以是「夜半客來茶當酒」式的禮儀,也可以是「閒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式的恬淡之姿。這是茶的禪意所在。
「杭州人對龍井茶的情感是浸入基因的。」吳曉力說,與城市關係如此密切的名茶,除了龍井茶,是很難再找出第二家的。茶喝久了,甚至能喝出龍井茶距離杭州的遠近。吳曉力從小生長於杭州,小時候,自家對門住的鄰居就是梅家塢人。近水樓臺的緣故,他便能時常喝到來自梅家塢的茶片,也因此養成了從小喝茶的習慣。
一個地區,甚而一個民族口味、嗜好的形成,是一件複雜的事情。市民茶俗的興起淵源已久。南宋吳自牧所著的《夢粱錄》中就有「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描寫。或是江南溼潤多雨的氣候、清淡的飲食,讓江浙人在長久的光陰裡逐漸形成了飲用綠茶的習慣,也由此成為此地不可割捨的文化脈絡。
茶自峰出 三咽不忍漱
雲濤曉霧間,龍井茶的「老家」正在其中。
盤旋過幾段山路進入龍井村,我們遇到了中茶博工作人員、茶文化體驗大師工作室領銜人金建公。「這裡東面得西湖水汽,西南面向錢塘江,每年東南季風吹來豐沛的水汽,冬日又有背後山峰阻寒,是龍井茶生長的絕佳地帶了。」金建公說。因此,在山間遇上棉花似的厚雲與人「擦身」而過,也並非奇事。
此處最為人提及的,當數相傳曾治好乾隆母親身疾的十八棵御樹。「御樹」之名便是由乾隆親批。這裡的茶每年專門採制,用以進貢皇室。如今,這十八棵茶樹雖經多次換種改植,但這片「御茶園」卻一直保留至今,人氣不減。
距離十八棵御樹不遠處的山坡上,則是成片的龍井茶園。這裡的茶樹很明顯地分成了兩撥:既有圓圓一堆的形態,也有如綠化帶似的成排挺拔的類型。金建公告訴我們,前者為群體種,是龍井茶樹的「土著」;後者則是由中國農業科學院茶葉研究所選育的新品種——龍井43,其育芽能力強,發芽早,如今也頗受茶客歡迎。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龍井長葉」也是較為常見的品種,味道更為鮮爽,但上市較龍井43更晚些。
「現在龍井茶一年只採一季,一般在清明前後採摘,一季可採七八次,畝產在三四十斤左右。」金建公說,從過去兼營夏秋茶到如今只做春茶,一方面是為了茶樹的休養,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勞動力成本的提高,夏秋茶價格又相對不高,考量成本之下,採摘一季更為划算。
西湖龍井茶最奇之處莫過於,這樣一種玄妙「至味」的茶,卻並不避諱於人間煙火。
西湖諸山,既不高峭,也不隱秘。自城中驅車,十幾分鐘就能從滿覺隴一路繞山而行,串起楊梅嶺、翁家山、龍井村等「獅」「虎」字號傳統核心產區。另一條山頂上的步道「十裡琅璫」,貫穿了「雲」字號的雲棲、五雲山,「虎」字號的虎跑,「梅」字號的梅家塢,總有市民興致勃勃在山間踏青問茶,兼享受一頓農家樂的飯菜。
煙火氣下能生出龍井這樣的清遠之氣,的確有些不可思議。在吳曉力看來,這得益於西湖靈氣的薰染,兼及種制之法的精妙等。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裡說「山中僅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焙者,亦妙。但出龍井者方妙,而龍井之山,不過十數畝」。
出了西湖產區,龍井的味道,就有不同,古人對此早有定論。如今頗為多見的,還有錢塘龍井,以及越鄉龍井等「泛西湖」產區的龍井茶,在形態、口感、炒制工藝等方面也自有特色。
行走此間,從名為「老龍井」的一汪清泉,到早已化為「廣福院」茶室的龍井寺,再到龍井廳中兩株數百年高齡的宋梅等,每一處都勾連著歷史,也在漫長的歲月裡逐漸積澱起西湖龍井的深厚底蘊來。
翠影碧岫 幽事復依然
回至中國茶葉博物館,我們隨吳曉力一起飲茶。木製窗格映著院子裡的繁盛的夏木,別有一番韻致。
對於茶文化而言,味道是一道最重要的線索,裡面藏著飲茶者的心境,也蘊藏著制茶人的匠心。
我們聽到了這樣一段故事:一位移居海外五十多年的老人,不下二十次回到故裡杭州,只為了尋找西湖龍井茶的老味道。他多番尋覓,卻又多番失望而返,只覺此願不了,終不甘心。最終在滿覺隴村的一位傳統炒茶人處,他終於喝上了那口念念不忘的古早龍井茶味。從一個少不更事出外闖蕩的青年,到如今兒孫滿堂的耄耋老人,這盞手工炒制的龍井茶足以喚起五十年前那段久遠又親切的回憶。老人竟因此落下淚來。
西湖龍井的炒制頗為講究,有 「抖、搭、搨、捺、甩、抓、推、扣、壓、磨」等十大手法。炒制時根據鮮葉大小、老嫩程度和鍋中茶坯的成型程度而不斷變化手法。手工炒茶技術是保護西湖龍井茶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的西湖龍井茶炒制技藝已於2008年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再好的茶葉,剛從山上採摘下來時也只是完美的樹葉,經過兩三百攝氏度的高溫炙烤,加之炒茶師溫柔的『鐵砂掌』炒制加工,方能淬鍊出最上品的味道。」吳曉力說。
手工西湖龍井呈碗釘狀略帶幹豆綠的糙米色,不如機制的亮滑好看。用85℃-90℃水溫衝泡,虎跑地下泉水最宜。水甜不澀,明淨,顯豆香或花香,已屬佳品。越往高品級喝,花香越清透雅致,或是梔子香,或是蘭香。湯色幾近琉璃之潤明,可衝泡十道以上,方為冠領綠茶的「無味中的至味」風範。難怪那位老人會如此念念不忘。
唐代茶聖陸羽曾說,茶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聊四五啜,能與醍醐、甘露並論。因此,作為一種精神飲品的茶水,飲茶承載著的是豐富的人文內涵,就連茶具在某種意義上也不再是單純的實用器具,而是從應用進入了審美範疇,成為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故而茶界便有了「器為茶之父」一說。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有不少描寫茶的筆墨。賈母帶眾人去櫳翠庵喝茶,妙玉親自捧著「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杯,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其餘人用的均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寶玉跟著釵黛去妙玉處喝梯己茶,用的則是綠玉鬥茶杯。古時對於品茶器皿的講究可見一斑。
從東漢的青釉把杯到南朝的青瓷蓮瓣紋紋碗,從唐朝的越窯青瓷盞託到五代的越窯青釉花口碗……在中國茶葉博物館展廳,透過溫潤瑩亮的釉色,我們已可以想見,香氣氤氳的茶湯晃動在茶盞之中,如何自生「叢書觀遍、茶灶疏煙」的滋味來。
吳曉力說,朝代的更迭與飲茶方式的嬗變是密切相關的。唐人煮茶,宋人則慣於點茶,明時則又返璞歸真,開始流行散茶衝泡。唐以前,人們的飲茶方式基本屬於生煎羹飲,飲茶和烹茶的過程尚不複雜,故碗、杯、罐都可以用作茶具使用。到了唐代,飲茶用器逐漸從酒器和食器中分離出來,其茶具以瓷壺和瓷碗為主,人們從喝茶進入到了品茶。及至明代,由於衝泡散茶普遍盛行,紫砂茶壺衝泡又成為一時風尚……
歷經千年歲月浸潤,屬於龍井茶的故事還在繼續。「茶文化的傳承,正如喝茶一般,需要細節與耐心,也少不得匠心與堅守。」吳曉力說,如今,每年有愛茶日活動,尋訪制茶工藝非遺傳承人的活動,乃至逐漸在年輕人群體中火熱起來的茶藝培訓等,都無妨視為龍井茶文化在延續之路上的火花了。
【來源:浙報融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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