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節前,前話《徵婚啟事》劇組應國務院文化部的邀請來到北京。劇組住在總政西直門招待所,演出地點在人民劇場。文化部專門召開了記者招待會來推介此劇,首場演出的招待票也已分發出去了。因為離文化部安排的演出尚有幾天時間,總政相關部門便安排我們在黃寺大院的總政禮堂先演兩場,一來是在春節前對總政機關的幹部戰士和家屬進行慰問演出;二來是因為總政主任楊白冰還沒看過這齣戲,為首長審查而演。當時大家心想,所謂審查,不過走個過場而已,劇目已在全國調演中獲獎,並由國務院文化部邀請來京演出,莫非還能審查出什麼政治問題不成?
對於南京軍區政治部蘭保景主任來說,屬下劇團進京演出,當然是一件盛事,理應重視。他此前曾經說過:「我在天津警備區當政委時和李瑞環同志是一個班子裡的成員,關係不錯。以後你們如果有了好戲進京演出,我可以請李瑞環同志來看戲。」送劇組出發時,導演王群提醒蘭主任:「主任你可是說過要請李瑞環同志來看戲的喲!」李瑞環是分管意識形態工作的政治局成員,他如能賞光看戲,那分量就不一般了。於是蘭主任說:「那我給瑞環同志捎一封信吧。」
劇組到北京後,團領導和幾位主要演員前去拜訪了調任北京的老主任于永波。這時候的于永波,雖然在總政治部的地位僅次於楊白冰,但在政治氣場極為強勢的楊白冰面前,已經沒有了在南京軍區當主任時的那股瀟灑勁,變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所有會議上的講話,都是讚揚和重複「楊秘書長」的指示,再沒有一點個性可言,可見其伴君如伴虎的處境。但曾經的老部下來看望老首長並匯報工作,他還是很高興的。這個戲是他在南京軍區當主任時排演的,能在全國調演中獲獎並被文化部邀請進京,他自然也很高興。于永波詳細詢問了劇目的獲獎情況,並特別強調道:南京軍區一向是重視藝術創作的,這次取得了這樣的好成績,主創人員該立功的要立功,該晉級的要晉級!並且說起他在任時與政治部洪副主任對這個戲意見分歧:洪副主任不同意排演這個戲,但是我堅持讓你們排了,有什麼問題嗎?結果不是很好嗎?
在總政黃寺禮堂的審查演出是兩場,第一場楊白冰和李瑞環都沒來,那就意味著他們將在第二場演出時同場出現。在開幕致詞的問題上,團裡的主持人和楊辦的人員發生了分歧,為的是把這二位首長誰的名字放在前面。我們團主持人擬稿說:「尊敬的李瑞環、尊敬的楊白冰……」因為一來李環瑞是客人,楊白冰是主人;二來李瑞環是中央政治局成員,而楊白冰那時還不是,這樣排名是理所當然的。但楊辦人員卻堅持必須把楊白冰放在前面,而且職務必須是「楊秘書長」!可見楊白冰的強勢作風,已在他手下工作人員身上表露無遺。
在黃寺禮堂的第二場演出,楊白冰是必要到場的;按理說接受了蘭保景主任邀請的李瑞環也會到場。開演時間是七點半,因為按照楊白冰的習慣,他要在劇場貴賓休息室裡看完了央視新聞聯播方才進場看戲。這一邊楊白冰帶著一群隨員在休息室裡看新聞聯播;那一邊央視新聞組已在劇場觀眾席前將機器架設停當,準備拍攝李瑞環前來觀劇的新聞。沒想到開演前五分鐘,李瑞環的秘書打來一個電話,說瑞環同志今晚有外事活動,不來看戲了。得此消息,央視新聞組當即拆除了機位,扛著機器向外走;恰在此時,劇場側門打開,楊白冰率著一幹隨員,浩浩蕩蕩步入劇場。一邊首長入場,一邊央視新聞組離場,這場面大家都看在眼裡,楊白冰自然也看在眼裡。敏感的人或許會想到:這個場面會讓楊白冰感到某種不快吧?但隨著劇場鈴響起,楊白冰落座,舞臺上大幕拉開,這有些尷尬的一幕也就過去了。
當晚劇場裡註定了有事要發生。開演剛剛幾分鐘,突然舞臺上方「呯」地一聲爆響,一位大校敏捷地從臺側衝進後臺,問:「什麼情況?」當他弄清了原來是意外炸了一個燈泡,才又退出後臺,據說這位大校是總政的保衛局長。
在舞臺演出中,燈炮爆炸絕對是小概率事件,幾十回也難遇上一回,可恰在楊白冰審查時炸了,這使我想到了古代作戰時陣前遇到風折軍旗,未免有些不祥之感。當晚陪坐在楊白冰身邊的是時任前話團長的張哲;我坐在楊白冰側後一兩排的位置,離楊的直線距離也就兩三米之遙,所以對楊白冰觀劇時的情況有所觀察。儘管劇場效果非常好,坐滿劇場的幹部戰士和家屬孩子笑聲掌聲不斷,但這對楊白冰的情緒似乎沒有任何影響,至始至終,他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這齣戲的演出時間是一小時五十分左右,當劇已演過一小時了,楊白冰忽然轉頭用他那口四川話問我們團長:「你們這個戲,演的是啥子意思麼?」這讓張團長暗自心驚:戲已演出過半,首長居然還沒看出啥意思來?這是啥意思啊?
演出結束謝幕,演員們在臺上站成一排等待首長上臺接見。楊白冰板著臉走到臺上,一共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演員們演得很好,口齒很清楚。」演員們全怔了:這算什麼表揚?口齒清楚不是話劇演員最基本的要求麼?
第二句話是:「編劇、導演,我們到後頭去吹吹本子!」
這讓所有在場的人所料不及。男主角徐然被搞懵了,瞪著大眼問我:「海南,這是怎麼回事?」我只能拍拍他安慰道:「反正我們已經演完了,下面看首長們怎麼演吧!」
既然楊秘書長要「吹本子」,那就得有個開會的地方,但黃寺禮堂的管理人員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準備,被搞了一個措手不及:這麼多人,首長用的小休息室坐不下,而大會議室沒開暖氣,中會議室又鎖著門;連忙找人來打開了中會議室,於是楊白冰上將領著隨從的一班中將、少將和大校們魚貫而入。那是一個可以容納二三十人的空間,兩圈沙發分內圈和外圈擺成一個「回」字形。楊白冰先坐到了內圈沙發正中的位置,然後指著身邊的座位招呼我們的團長和政委入座。此時我們團長和政委都已意識到情況不妙,哪敢上前,便推著編劇和導演坐到前面去。我一個小編劇,沒官沒爵沒什麼可怕的,就坐到了楊白冰左手邊的沙發上,並拉導演王群挨著坐在我左邊。楊白冰右邊的沙發,依次坐下的是總政治部的三位副主任:于永波、周文元、李繼耐。其他人:總政文化部長朱力、我們的團長、政委等、楊白冰的一幹隨員,各擇地方坐下。
看人坐定,楊白冰開始發話:「啊,你們說說,你們說說。」
眾人面面相覷:首長不定調,大家說什麼?又能怎麼說?
楊白冰操著一口四川話:「哦,你們不說,那我就說羅。這個戲啊,當然羅,它不是個壞戲——不過也不是個好戲!」
事情到此,眾人心裡懸著的那塊石頭,不管是好是壞,總算落了地。最高權威者定了調,下面就要看各人如何表態了。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于永波。從職位上說,他是楊白冰手下的第一副主任;從關係上來說,他此前是南京軍區政治部的主任,這個戲排演於他在任職期間,如果是好戲,他自然有功;如果是壞戲,那他自然就有失察之過。現在楊秘書長發話了:不是壞戲也不是好戲;該怎麼理解呢?不是好戲那就只能是個壞戲!但是,這壞戲可是在你于永波在南京當主任的時候決定排演的,楊秘書長當眾發難,第一個打的不就是你於副主任的臉嗎?他該怎樣應對呢?大家都在看著,官場上的這一齣戲怎樣演。
只見于永波副主任沉思片刻,緩緩開腔道:「剛才開演前,在看新聞聯播的時候,楊秘書長就問我,這個戲怎麼樣?我說,這個戲——很一般。」
我心想,我們團長政委前兩天去看望你時,你還對這個戲贊賞有加,怎麼一下子就很一般啦?
正這樣想著,於主任話鋒一轉朝我來了:「鄧海南啊,你知道的,在這個戲之前,我已經槍斃了你們團三個戲了,姚遠的《商鞅》、你的《熱山》,還有蔣曉勤的《死峽》,所以這個戲嘛,我就不好再槍斃了。可是,當時我們提了很多意見,你們都沒有改嘛……」
於主任到底是於主任,官場上這麼多年的功夫不是白練的,巧妙地一轉身,四兩撥千斤,算是把楊秘書長的責難給讓過去了,既凸顯了人情味,又把戲不好的責任卸給了團裡,當然了,他眼前要過楊白冰這一關,我們能夠理解。
于永波表過態後,按職位高低排下來應該發言的是副主任中排第二位的周文元。在劇場裡我觀察過周文元的反應,他的反應是和劇場效果同步的,該鼓掌時鼓掌,該笑的時候笑,我想他肚子裡的腹稿一定都是表揚這個戲的話,但形勢陡轉,發言必須得用批判之辭了,可他的批判腹稿顯然還沒組織好,當然表態是必須的,既然楊秘書長說了這戲不好,這戲當然就是有問題的,至於問題在哪,他卻支支唔唔地說不清楚。接下來發言的是排名第三的副主任李繼耐,當然也只能是順著楊白冰的態度表態而已。這中間楊白冰也有插話,比如說到劇情中有女大學生對男主角一往情深,想與其建立戀愛關係的情節,楊白冰道:「大學生明明規定了不許談戀愛嘛,這個戲裡怎麼還讓她跟我們的連長談啊!」我忍不住說:「規定是規定,實際生活中大學生談戀愛的大有人在……」我的插話竟立刻使得楊白冰瞪起了眼對我嚴加駁斥,當時我的感覺就像魯迅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燕人張翼德手持丈八蛇矛,誰敢抵擋?你敢抵擋?」算了,那我就不加辯解,任你們批判唄。
大概是楊白冰也覺得對坐在他身側的這個年輕編劇(那時我三十多歲)如此大動幹戈有些過分,他點了一根煙,放下煙盒時竟對我客氣了一下,問:「抽菸不?」平時我是不抽菸的,這時我卻拿過他的煙盒取出一枝,又把煙盒遞向另一側的導演王群。王群平時是抽菸的,但在這場合卻連連搖頭,大概是心理緊張所致;我看看對麵團長政委的表情也都緊張得不行。我則管不了那麼多,用楊白冰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繼續聽這些上將、中將、少將們對我寫的這齣戲進行批判,心裡想的是:剛才是我們給你們演了一出輕喜劇,現在則是你們這些高官們在給我們演重喜劇了,機會難得,就好好看戲吧!
表態和批判依次進行,中將們說完,就輪到時任總政文化部長的朱力少將了。眾人皆知朱力原不過是《智取威虎山》中演個小爐匠的角色,是楊白冰大力提拔起來的親信人物,他當然以楊秘書長馬首是瞻;而且他身為文化部長,對於這齣戲的問題如何解決,也應該拿出他的主見。朱力部長說:「既然楊秘書長指出了這個戲的問題,我看就這樣處理吧,對付完了文化部定下的這三場演出,以後就不要再演了……」
誰知這時于永波的話使情節再起波瀾,他態度堅決地道:「不,既然楊秘書長的態度在這兒了,我看這齣戲就此打住,一場也不演了!」
此話一出,全場驚訝,一時無人出聲。
於副主任這個態一表,楊白冰當即贊同:「好,就這麼辦!」
我看到我們的團長和政委大驚失色:畢竟這個舉動事關重大:你們首長關起門來批判自己的戲怎麼批都行,可前線話劇團是國務院文化部請來的,咱們軍隊方面說不演了不演了,這牽動的面未免太大了吧?這個爛攤子豈是前話的團長政委能夠收拾得了的?但是長官們氣勢壓人,他們有話也不敢說啊。
此時此地,只有一個人站出來仗義執言,這個人是時任解放軍文藝社副政委的李培森。李培森也是軍中文化人,在解放軍文藝社任編輯時分管的項目是曲藝和戲劇,與北京軍區的相聲演員牛群是好友;牛群因為有講笑話的特長,很為楊白冰喜歡,是楊家的常客,連帶著李培森也與楊白冰有較為密切的私人關係。我與李培森曾因對某事觀點不同,在朋友圈中對他有過微詞;但培森不計前嫌,在這個場合能夠站出來為這個戲抱打不平,使我對他心生敬意。李培森說:「楊秘書長,這麼做恐怕不妥吧!這個戲是國務院文化部邀請來的,已經定好了三場演出,新聞發布會開過了,票也都發出去了,咱們軍隊方面說不演就不演,文化部那邊怎麼交待啊?就算這個戲以後不演了,好歹也得演完了文化部這三場再停啊!」
但是楊白冰主意已定,沒有給熟人李培森這個面子。他對我們團長政委道:「這個戲不演了就是不演了。文化部那邊,怎麼交待你們去考慮,說演員生病也行,說另有任務也行,你們黨員回去要開會統一思想,不要搞成第二個《WM》事件!」(《WM》是空政話劇團的一出話劇,前些年在地方演出大受歡迎,卻遭到軍隊方面的禁演,因而成為戲劇界一個眾人皆知的事件。)
李培森還想再做努力:「楊秘書長啊,這個戲畢竟是在文化部的全國調演中獲了獎的……」誰知不提這茬還好,提了反倒使楊白冰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文化部給獎怎麼了?前線話劇團是我們軍隊的劇團是不是?他們文化部給獎是他們的事,但是這個戲有沒有問題,還演不演了,當然是由我們軍隊說了算,由我說了算!」
事已至此,結果已無可挽回。正當楊白冰帶著一大群人在會議室裡決定《徵婚啟事》的命運的時候,劇組正在劇場裡忙著拆臺,準備連夜運到人民劇場去進行裝臺;於是團長連忙讓人通知劇組:停止裝臺。拆下來的東西就不要往人民劇場運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住在西直門招待所的團領導得應付記者們和各方面打來詢問甚至質問的電話,至於他們是怎麼和國務院文化部說的,因我不在場,也就知之不詳了。但好好的一個戲,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槍斃」掉了;原本載譽京華的大好前景,即將被黯然回寧的結局取代,演員們心中的鬱悶自然難以排解。主演徐然等幾個人沒事就和我在一起談論這件事的蹊蹺之處:這齣戲在政治上並沒有觸犯龍鱗之處啊,楊白冰為什麼非要槍斃它不可?經過反覆探討推理,我們找出了可能導致它被「槍斃」的幾種死因:
死因一:這是要向李瑞環和蘭保景出氣。最具戲劇性的場面就是楊白冰的進場正撞見央視拍攝組的離場。這不明擺著那些人眼中只有李沒有楊嗎?李瑞環是分管意識形態的國家領導人,楊白冰是掌管意識形態的軍隊領導人,我們注意到此前國家領導人觀看戲劇演出的報導中,李和楊從未同場出席過,似有一山不容二虎之勢。由此看來,李瑞環以外事活動為由不來看戲不過是託詞,實則他不願與楊白冰同場觀劇。但蘭保景主任邀請了李瑞環這事楊白冰是知道的,很可能正是這一點觸著了楊白冰的龍鱗——按他的心理來說,你蘭保景是我楊白冰線的屬下啊,怎麼可以不經請示就擅自請李瑞環來看戲呢!你蘭保景行事不合規矩,就不要怪我楊白冰給你顏色看!
死因二:這是要給于永波難看。我們南京軍區的人都知道,于永波是楊白冰帶著出國訪問親自考察後才調到身邊任總政第一副主任的,按理說於是楊所重用的人。但是總政的人又都知道,于永波調到總政不久,就從一個精明幹練的軍區政治部主任變成了一個在楊白冰面前說話唯唯諾諾的總政副主任,至於他在什麼事上得罪了楊白冰,外人就不知道了。但在楊白冰權威赫赫飛揚拔扈時,他只能以最大限度的小心謹慎來保護自己。而楊白冰毫不留情地「槍斃」南京軍區進京演出的戲,就是對他進行當面羞辱;而于永波只能以唾面自乾的方式來委屈求全,這就是為什麼他在禁戲上的表現比楊的親信朱力更為絕決——朱力只是說演完文化部的三場就不演了,而于永波則立刻提出連文化部的三場也不演了。
死因三:這是要報賀敬之的「一箭之仇」。因為楊白冰和當時兼任文化部長的賀敬之之間有一個過節:瀋陽軍區的作家張正隆寫過一部反映遼瀋戰役的長篇報告文學《雪白血紅》,在這部書裡張正隆客觀地描述了林彪的軍事才能,同時也對我軍的某個將軍有不恭之辭:林彪的地位是打仗打出來的,而某將軍的地位是種地種出來的(大意如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對帶兵在南泥灣種地的359旅旅長王震有所不敬。賀敬之和王震的關係非同一般,他把這事告訴王震之後,王震便以他的老資格向江澤民告了一狀。以王震曾經揚言要槍斃巴金的強悍性格來看,想必他憤怒的不輕。既然王震告了軍隊作家的狀,江澤民便責令掌管軍隊政治工作的楊白冰去處理。楊白冰得知軍隊作家給自己捅了婁子,惱火得不輕,讓瀋陽軍區將張正隆隔離審查,最初是一付要嚴懲的架勢。後來身邊有人給他出主意道:這是外人告我們軍隊的狀,將作者處理的越狠,就說明我們軍隊的錯處越大,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好。楊白冰聽從了這個勸告,後來解除了對張正隆的隔離審查,未做過重的處理。但是對於向江澤民告狀的始作俑者賀敬之,想必在楊白冰心中結下了梁子。而「槍斃」了文化部看好的《徵婚啟事》,正好向賀敬之出了一口惡氣!因為前線話劇團是軍隊文藝團體,禁演與否是在總政治部的權力之內;你國務院文化部給了獎能怎樣?邀請來京又能怎樣?我說它不好就是不好!所以楊白冰的話道出了關鍵之處:「這個劇團是我們軍隊的是不是?他們文化部給獎是他們的事,但是這個戲有沒有問題,還演不演了,當然是由我們軍隊說了算,由我說了算!」
經過這樣分析,大家心裡明白了,這個戲之所以被「槍斃」,不是因為觸動了什麼政治的雷區,只是因為楊白冰要拿它當成一塊石頭來打人——並且一石三鳥:一給李瑞環那邊一點臉色看;二給于永波和蘭保景這兩個自己的下屬一個下馬威;三是報了賀敬之向中央告軍隊的狀的「一箭之仇」。
事情明白了,大家心裡的疑惑變成了怨氣,劇組裡雖然按照楊秘書長的指示黨員開會統一口徑和思想,但牢騷怪話肯定是少不了。「槍斃」一個戲,對於位高權重的楊白冰來說是小菜一碟;但是「槍斃」之後的屁股,卻得留給他的三位副手來擦。楊白冰這毫不講理的「一巴掌」已經打出去了,以于永波為首的三位副主任其實知道劇組完全是無辜的,他們得用「揉一揉」的辦法來安撫劇組和南京軍區。首先是宣布此次劇組進京與返回的費用全由總政來承擔;其次是由三位副主任聯名宴請全劇組一次。如果不是心含愧疚,三位副主任何必如此放低身段?
到了宴請的那一天,我向本團張團長請假,說不想參加首長們的飯局了。張團長大驚失色,不予準假,那意思我明白:這是首長們給我們面子,你小子怎麼能不給首長面子?我仍堅持不出席,張團長道:「你要真不想吃這頓飯,自己向於主任請假去。」
我知道團長有他的難處,便在開宴前走到于永波面前,還按在南京軍區時的稱謂叫他於主任,我說:「於主任,我得請個假。因為在首長們安排這頓飯之前,我已和老朋友喬良有約在先,他已在家裡備宴等我。首長們的心意我領了,但同為赴宴,總該有個先來後到,所以請於主任允許我去赴先允之約。」
于永波倒是很通情達理,說去吧去吧,沒有硬留我下來陪宴。
晚上回來我聽徐然敘述這次宴請的情況:三位副主任禮節性地到場,並沒有吃很久就離去了,留下總政的一些幹部陪劇組吃飯。但演員們大都心中有氣,自己人鬧酒說笑,卻故意冷落那一桌總政幹部,除了團長政委,誰也不去那一桌敬酒,弄得那些人很是尷尬。
以上是楊白冰「槍斃」《徵婚啟事》的始末。但還有幾件事可以作為這個事件的附錄——
一是南京軍區政治部主任蘭保景剛上任不久就因此事吃了掛落。
劇組如果從京城載譽而歸,他當然臉上有光;但劇組鎩羽而歸,他也難辭其咎。據我所知,軍區政治部光是寫給楊白冰的檢討就用軍用電報發了好幾回,檢討書是由軍區文化部長方全林拉著創作室的小說家江奇濤一同起草的,為此方部長還把江奇濤好好招待了一番。在南京軍區,蘭保景是個口碑很好的首長,《徵婚啟事》進京意外大敗而回,蘭主任說這個責任由我來擔吧,與團裡和劇組的同志們無關。而主創人員因為在文化部調演中獲獎而受到的獎勵,也全都落實,並未追回。蘭主任甚至還專門請團裡的主要業務人員吃過一頓飯,對大家給予安慰和鼓勵。
此後蘭主任進京見到楊白冰時,時過境遷的楊白冰大概也覺得先前之事有些過份,特別對蘭主任表示了某種親切和看重,比如要蘭保景與他同車而行;攜蘭主任同去看戲時,特別介紹蘭保景很懂文藝如此云云,也算是打一巴掌揉一揉吧。但是沒想到兩年後楊白冰突然失勢,蘭保景又吃了一次掛落:按照他的能力聲望,本來應有很好的仕途,但是因為被當成了楊白冰線上的人,就只能終老在大區副的位置上了,實在是冤枉唉哉!而于永波卻在楊白冰失勢後被江澤民所倚重,取代了楊的總政主任位置一幹很多年,足見其在政治上功力深厚。而在楊白冰「槍斃」《徵婚啟事》的那個場合,他顯露出來的那種化解之功只是政治太極的一個招式而已。
二是因為楊白冰熱衷文藝,1992年的第六屆全軍會演搞得盛況空前。
但這盛況之盛並非全是褒義,因為楊白冰和他重用的人在這次會演中出盡風頭。那時楊白冰在軍中的飛揚拔扈之勢已使多方側目,但他仍趾高氣揚不知收斂,安享各大軍區對他和他親信的逢迎膜拜。總政文化部長朱力帶著規模龐大的評委和觀摩團在各大軍區之間飛來飛去(本人就是觀摩團的成員之一),朱力不過是個少將,但因為是楊的親信,每到一處都受到超規格的歡迎接待,並按照自己的好惡「槍斃」了好幾個戲。
每逢宴請,各大軍區銜掛中將的司令政委都把這位少將讓至上位,自己在兩邊降格以陪,讓我們這些軍中文人都認為實在是自掉身價。到海軍觀演時,為迎接朱少將專門派了軍樂隊吹吹打打不說,身為中將的海軍政委魏金山竟然親自為這位朱少將拉開車門,並用手掌為其擋頭,實在讓人有點看不過去。朱力到了南京軍區,宴請時司令和政委該將這位少將部長放在什麼位置呢?我們發現南京軍區還是有些辦法的,宴會廳撤了圓桌,換成了長條桌,司令和政委並坐一端,這樣的安排,管尊如朱力這樣的貴客,也只能坐於長條桌的下首側面了。並且南京軍區的司令員和政委也沒有像其他大軍區的司令政委那樣陪著這位總政的二級部長看戲。這樣的安排,總算使南京軍區還不算太掉價。
那一年的全軍會演因為楊白冰的重視,全體評委和觀摩組成員跟著文化部長朱力在各大軍區間飛來飛去地看戲評戲,住最好的賓館,接受盛情宴請,其規模排場之隆重豪華,先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三是被「槍斃」了的《徵婚啟事》還有一個後續風波。
「槍斃」事件過後不久,長春電影製片廠導演王學新找到我,想把這個戲拍成電影。我將戲已被楊白冰「槍斃」了的事如實相告,如果要拍,肯定是有風險的。但王學新還是想拍,他出了一招:將劇名改掉,改成《青春卡拉OK》;將男主角的軍人身份改掉,劇中人的姓名也全都改掉,這樣不就和你們軍隊沒有關係了嗎?於是我應邀去長影廠,劇本順利改成通過。因為這個戲原來是音樂話劇,長影想把它拍成音樂故事片,定了由著名作曲家雷蕾來作曲。但我對此劇已有感情,希望保留原來的音樂不要換。為了說服長影的人,我甚至把劇中的音樂從頭到尾給他們哼唱了一遍,他們聽過後,覺得確實不錯,於是決定保留原劇的作曲。正是這個決定,後來把這部電影從又一次被「槍斃」的邊緣救了回來。
我改完了劇本回到南京,《徵婚啟事》的曲作者,前線歌舞團的作曲家閆冬林赴長影進行影片前期的錄音錄唱工作。正在這時,突生變故:我們團裡有好事者得知此事,便向上級政治部門打了小報告。於是政治部門如臨大敵,立刻派了一位政治處主任和一個政治幹事趕到長影,堅持要長影將此片下馬。
長影的領導說:你們南京軍區要我們好好的一個影片下馬,總得說出個理由來吧。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這個戲已經被楊秘書長「槍斃」了,所以你們不能拍!
長影領導說這個影片劇本和人物名稱全都改了,已經和你們軍隊沒什麼關係了呀。
但是那兩個政治人員堅持不讓拍,並且在長影住下來了,擺出你們一天不將此片下馬,我們一天不離開的姿態。
如此霸氣的姿態讓長影覺得不好惹,於是廠長書記在星期六決定,待星期一開廠黨委會時正式做出下馬決定。
此時劇組正在北京進行前期錄音工作,導演王學新聽到這個消息急了,立刻發動全劇組想辦法,看看如何才能救活這個戲?幸好劇組選擇了原來的作曲者閆冬林,閆冬林選擇為影片主唱的歌手是毛阿敏(毛阿敏有一首成名曲就是閆冬林寫的),而毛阿敏因為稅務風波陷入低谷時,被楊白冰關照得以度過難關,並成為他喜愛的演員,與其有一定的私人交往,於是挽救此劇的大任就得由毛阿敏來擔當了。搶救的時間只在這個星期天,因為等到星期一長影黨委開會,將下馬決定正式宣布,那黃花菜就涼了。
於是在這個關鍵的星期天,毛阿敏帶著王學新找到了楊白冰的主任秘書吳秀勇尋求轉機。王導演當面問吳秘書:南京軍區來了兩個人,說這個戲因為楊白冰不讓演了所以我們長影也不能拍,所以我們得當面問一下,到底是這個戲有政治問題呢?還是這個作者有政治問題?
吳秘書說,這個戲在軍隊不讓演了是實情,但已時過境遷,首長沒有說這個戲和這個作者有什麼政治問題啊。導演又問:那麼是不是軍隊不演這個戲了,我們長影就不能拍電影呢?大概是考慮到軍地關係,吳秘書說,我們總政沒有做過這種決定啊,既然南京軍區有意見,要不你們再和南京軍區商量商量?
說到這裡,王導演已經拿到了尚方寶劍:當初這個戲是楊白冰禁演的,現在楊白冰的大秘說這個戲沒有政治問題,總政也沒有不讓地方拍電影的指示,那還和南京軍區來的人商量什麼?不理他們就是了!於是連夜給廠長鄭全鋼打電話,報告了和楊白冰大秘書見面的結果。
如此一來,長影領導可以放心,不必在意南京軍區派來的政工人員的意見了。於是到了星期一,本該通知劇組讓影片下馬的決定,變成了通知南京軍區來的人:影片將繼續拍攝;並派了一部救護車,將這兩位政工人員禮送到車站,不知是否含有送瘟神的意思。
經過這一番鬧騰,影片是可以繼續拍攝了,但我和導演有個約定卻不能實現了:導演王學新因為是第一次拍音樂故事,希望拍攝時我也能跟隨劇組,給他當個藝術顧問;但經過南京軍區政治部門這麼一鬧,我顯然不能再到長影去參予拍攝了。
等到影片公映時,我看了,電影本就是遺憾的藝術,遺憾肯定是有的;但如果我能夠在拍攝時給導演當好顧問,或許遺憾會少些。最大的遺憾是:原來由徐然扮演的男一號,在舞臺上大放光彩;但電影中的男一號,卻完全被男二號陶金蓋過,以致於黯然失色。但不管怎樣,這部由陶金和沈丹萍主演的影片,還是給長影掙了錢,沒虧本。
由《徵婚啟事》進京演出被「槍斃」,到拍攝電影時又放了一馬,此一時彼一時,可見楊白冰這個政治大人物的擅權和任性。他任總政主任和軍委秘書長的那些年,確實是飛揚拔扈不可一世。但樹大招風,「楊家將」這句話在當時的軍中國中已不是一個褒義詞。在軍隊裡,他的下屬們唯唯諾諾,不敢逆其龍鱗,但不可能沒有意見和怨言;而比他資格老的那些軍界老將們,早就對「楊家將」側目而視了。所以才會有中共十四大上,「楊家將」的勢力無疾而終,楊白冰的政治生涯「被」意外結束。
當此消息傳出時,我正在福建體驗生活,與廈門警備區的政委呂世華在一起,談起楊白冰,那位呂政委對他顯然沒什麼好感,認為這是自作自受;楊的下臺,對軍隊來說是一件好事。我想這可以代表師一級的幹部對楊的看法。
如今我已離開軍隊多年,軍隊的體制又逢前所未有的改革:總政治部沒有了,各大軍區沒有了,軍隊文藝團體也趨於式微。我寫下楊白冰「槍斃」《徵婚啟事》這一劇的始末,作為當時那種政治文化生態的一個標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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