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名叫王臘仙,生於1911年12月24日,最後一次死亡時間是1998年7月21日,享年87歲。只所以說"最後一次死亡",是因為她曾經有"死"過一回的經歷。祖母死而復生的故事,當年在我的家鄉,一度作為奇聞日傳千裡。但故事背後隱藏的一個驚世秘密,卻鮮為人知。甚至在她四子一女的數十名家庭成員中,也只有我這個長孫有緣在祖母彌留之際,從她口中了解到她至死不願透露,守口如瓶四十年的一件離奇往事。
先從她那次死亡經歷說起。那是1985年7月中旬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祖母的死訊,便向單位請了三天喪假,馬不停蹄趕回家。快到家門口,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然而,家裡的情形卻把我驚呆了。祖母平時單獨住的那間小木屋,還有我家和伯叔家,都冷冷清清,幾乎空無一人。更不肖說祖母的遺體了。從年幼的妹妹口裡我才悉知,祖母死在一個叫楊溪橋的地方,離家有五,六十裡山路,現在全家人都趕往那裡起屍去了。我來不及多問,不顧天黑,一路打聽趕往楊溪橋。沒想到,一件更離譜的事在等待著我。
那裡有一戶人家也正在打理喪事。只見靈堂燈火通明,鑼鼓喧天,一禎酷似祖母的遺像掛在靈位上,香火供奉。一班民間樂團,一班做血骨道場的道士,此刻正準備收場。我們家親友幾十號人全都在那裡,以父親和伯父為頭的幾位長輩,正圍著棺木與那家主人交涉,只聽到伯父說:"就憑她手上戴的這個玉釧,絕不會弄錯,死的這位老人家是我的娘,而不是你的,我敢打賭"。他聲音高亢,但語氣平和。我走近暢開的棺槨,目睹祖母遺容,儘管她換了一身黑色壽衣,還是一眼確認無疑,當場慟哭起來,其他伯母嬸娘,姑母等也應聲動哀。這場錯認屍的鬧劇此刻才得以塵埃落定。最後商定,給予對方相應的經濟補償,物歸原主,連同棺木將祖母遺體轉運回自家,由自家的孝子賢孫正式辦理喪事。
原來,祖母幾天前獨自外出尋訪一家多年沒來往的遠房親戚,在崇山峻岭中迷路,可能因中暑死在那戶人家附近的山溝裡,被一放牛娃發現。事有湊巧,這家主人的親娘數年前患顛癇病走失,她的子女多方尋找仍然渺無音訊。聞聽山溝裡死了一個老太婆,一看身材體貌年齡近似他的母親,因思親心切,來不及細辨,就把祖母當作他的親娘操辦後事。守靈那天晚上,分頭尋找祖母下落的姑母一行也正好找到楊溪橋。事情才真相大白,那家人事後也承認弄錯了,他的母親是從來沒有戴過玉釧的。
按照農村習俗,死人須停屍三日,然後下葬。考慮到天氣炎熱,祖母死期難定,又在別人家裡停放了兩天兩晚,家人決定祖母遺體在家裡只停放兩天。通知各家內外親友及單位送祭人等,第二天舉行葬禮,第三天下葬。
奇蹟就發生在下葬的前一天晚上七時許,各路送祭隊伍陸續到達,一時花圈,祭帳,鑼鼓,鞭炮鋪天蓋地。流水般的酒席開了一撥又一撥。磕頭行拜,繞棺致哀的人排成長隊。與74歲高齡的祖母作最後告別,氣氛肅穆,場面壯觀。
當我陪同單位前來悼唁的領導和同事繞棺向遺體告別時,我發現祖母的右眼帘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當時不敢肯定,以為自己神情恍惚。幻覺所致。再經過時,又動了一下,這次看得分明。我情不自禁,大喊一聲"奶奶沒死啊,她又活過來了"!當時的場面就象冷水濺入滾油鍋。哀樂嘎然而止,念經的道士象木雕羅漢,張口結舌。繞棺的隊伍頃刻象發現定時炸彈,紛紛奪路而逃,唯有她的親人蜂聚攏來,將她扶起,喊娘的喊娘,叫奶奶的叫奶奶。灌水的灌水。一陣忙亂施救之後,祖母居然勉強從棺材裡坐了起來。隨即被抬到床上。不久,一個姓楊的鄉村老中醫被請到,把完脈,輸入兩瓶葡萄糖液,祖母就能開口說話了。她說感覺很餓,想吃點白米粥,吃完粥,就跟平時那樣,呼呼入睡了。老中醫告訴我們,祖母只是身體虛弱,其它生命體徵正常。
一場喪事辦成一樁喜事,全家上下和親朋好友轉悲為喜,靈堂撤了,棺木,祭帳,花圈都藏了起來,只是酒席照開不誤,脫掉孝服子孫們裡外穿梭。有說有笑,一邊殷勤地照應客親,一邊參與人們對這件奇事的猜測和討論。有的說,是無常拉錯人了,閻王的生死薄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索命鬼一時疏忽大意,常常將死期未到的人解押到陰間,經閻王核查有誤,又被遣送回陽間。再去拉壽終正寢的那個。有的猜測,可能祖母平時積有陰德,被輪迴司判增壽多少多少年,以示褒揚揚善行。於是被閻王一腳踢了回來。這看似站得住腳的觀點,同樣遭到抨擊和反駁。幾杯酒下肚,個個面紅耳赤,爭執不休。各自憑藉自己的想像力發表看法和觀點。
當我傳菜到老中醫坐的那桌時,他的一番話立即平息了這場爭論。他說:你們既不是閻王的秘書,也不是地府的聽差,別瞎說了。從生物學的角度講,臘仙姐本來就沒死,只是因中暑或饑渴導致休克。從她失蹤那天算起,到現在也不過七天,即使心臟停止跳動,腦細胞沒有死亡,在醫學上是不能界定死亡的。這類起死回生的生命奇蹟並不少見,火葬場經常有死人在推入焚屍爐之前復活開溜,墳墓裡也經常傳出救命之聲。我看到一份雜誌上講,有四成以上的死者在墳墓裡掙扎過,比如埋葬時頭朝北,挖出來時卻頭已朝南。由於活人的疏忽,不知有多少不該死的人死在墓穴裡。這是咋回事?人死,自古有停屍七七四十九日的習俗,而今呢,不說四十九天,就是停放四十九個鐘頭也嫌長了…他就象一個發表演說的權威專家,說的有板有眼,理據充分。在坐的一時間鴉雀無聲,再無人辯駁。
我正要退身,有人答腔了。幽默地問道:楊醫生,假如你死了,你打算要你的後人停屍幾天呢?若放四十九天,你就得立下遺囑,並給大夥準備每人一套防毒面具,不然,誰敢為一堆臭肉送葬啊。一陣哄堂大笑後,眾人都將目光移向這個發話的人。
他叫楊波,是一個帶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後生,三十來歲,是恢復高考制度後我們家鄉考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復旦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上海一家國有企業任總工程師。他年幼喪母。兄弟倆靠父親一手拉扯長大。他與我們家的關係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個不解之謎,從我懂事的時候起,過年過節就常見到他父親帶著他兄弟倆到祖母家裡走動。既不同姓,又無任何姻親瓜葛,他居然稱呼祖母"恩娘"。在當地,恩娘即媽媽的另稱,至今我伯父仍然如此稱呼祖母。我曾向祖母求證其中來歷,她笑而不答。問父輩們,他們也不甚清楚。只得到含糊其詞的回答:也許你奶奶收的義子吧。前幾年他父親過世,兄弟又溺水身亡,揚波在家鄉已沒有親人。除了清明回來掃墓,很少見到他。不過他仍與伯父保持聯繫,每年春節,總有一些錢物寄來,由伯父轉交到祖母手裡。這次伯父將祖母去世的消息首先告訴他,沒想到他連夜坐飛機趕到,還穿起了孝衫,儼然己出之子,竭盡人倫孝道。
這時祖母有點發燒,老中醫被請進屋去了。關於祖母死而復生的話題討論就此中斷。恐怕只待祖母自己開口解開了。我一直期待她康復之後,聽她親口敘述這段離奇經歷的全過程,然而,後來的情形使我大失所望。
祖母經歷這件事之後,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表情麻木,沉默寡言。甚至忌諱任何人提起她死過的事。其他人背地談論被她偶爾聽到,她就顯得很不痛快。總是說一句"您又在咒我死啊"就氣衝衝轉身走了。所以在以後的13年時間裡。誰也不敢當著她的面舊事重提。
直到1998年春天,聞聽祖母病了,連續三天粒米未進。這是她13年來第一次患病,我感到事態嚴重,決定請假去陪護她幾天。見面那天,天氣爽朗,嬸娘把她安放在一把竹木躺椅裡,裹以一床緞面提花被,昏暗的小木屋溼氣很重,我提議讓祖母曬曬太陽。於是將躺椅移到禾場中央,我則搬一把小矮凳挨坐下來,象守護一個嬰兒搖籃。其他人都忙乎去了,我和祖母沐浴在和煦的春光裡,眼望青山,拉扯家常往事。她雖在病中,但精神抖擻,而且那天格外健談。對我提的每一個問題,都作了回答,那個守口如瓶的秘密,也就不知不覺被我套了出來。
那是發生在1958年的一件事。那年興大集體,家家斷炊,生產隊設立公家食堂。祖母為人正直,心地善良,是頗具菩薩心腸的大好人。有人戲稱她"臘仙菩薩"。她被推選為集體食堂總務,掌管著全隊幾百號人的油鹽柴米。那年頭,人人都漂著肚子過日子,一個成年勞動力每餐只能分發四十粒炒蠶豆,很多人常常餓得肚皮貼脊背。祖母深知這份工作的份量。略失偏頗,則生死攸關。所以,非常職守盡責。
五月的一天晚上半夜,值守米倉的祖母突然聽到米倉後面有響聲,連忙提著馬燈去查看,果然,倉板被撬開,地上也發現零星米粒,縱眼望去,只見一個黑影正在翻爬土圍牆,她一聲大喝,山谷回音。宛如地動山搖。盜賊竟嚇得從牆上滾了下來,奔過去提燈一照,天啊,原來是鄰隊的楊青山,這人祖母是認得的,他經常到我們家屋後山上挖野菜,摘棕樹籽,弄回家為他的妻子熬湯喝,由於吃的過多,妻子最近患水腫病死了。此刻,他光著上身,雙膝跪在祖母跟前,沉默不語。一包用衣服包著的米,不過三,四斤,從他顫慄的手裡擺放到地上。目睹他眼下這個瘦骨如柴的年輕人,祖母心想:就算我今天放你一馬不捉你,你餓成這樣子,也爬不出這圍牆呵。當時就動了惻隱之心。
"臘仙姐,我也是和尚的腦袋---沒法<發>了。家裡兩個死了娘的兒子,挨餓好幾天了,小雞兒爬糞堆,找口度命食,如今犯在你手裡,終究死路一條,兩個兒子,就拜託您老人家了。菩薩心腸的祖母,哪見得這樣場面,連忙將他扶起,把那包米塞到他手裡說:"青山,別講沒志氣的話,你快走,就當什麼事沒有發生,我不透風就是了"。連拉帶扯,又安慰了幾句,才把他從前門送走。青山感激不盡,走去很遠,還回過身來,對祖母鞠了幾躬。
祖母釘好倉板,收拾好現場,已是凌晨兩點,依舊上床睡覺,可是奇怪,她總翻來覆去睡不著。回憶剛才發生的一幕,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翻身下床,鎖好門,摸黑翻越兩座高山,趕往青山家。
那是一間破損不堪的低矮茅房。到達那裡時,天還未亮,只見柴門緊閉,屋裡透露出微弱的燈光,透過泥牆的縫隙,祖母看到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屋子中央擺放一張小木桌,上面點著一盞煤油燈,忽明忽暗,剛喝完米粥的碗筷還沒收拾。青山站在桌子上,兩個赤身裸體的小男孩約莫三到四歲,正抱著父親的雙腿,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道:爸爸,你下來嘢。我再不叫肚子餓了。往上看,只見屋梁上系一根棕索,青山正在打一個結往脖子上套。祖母來不及多想,一腳將門踢開。跑過去一把將他拽了下來,兩個小孩被這突如其來的人突然的舉動嚇得嗷嗷大哭起來。
祖母問青山,為何不信任她,青山涕淚縱橫地說:臘仙姐,你就讓我走罷,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說,這日子叫俺怎麼過啊。於是祖母當場朝東方下跪發誓,向他保證: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哪怕爛在心裡。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青山終於相信祖母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答應放棄懸梁自盡的念頭。哪怕討米,也要把兩個兒子哺養成人,當時就讓兩個孩子給祖母下跪,拜稱恩娘。其中小的叫楊濤,年齡稍大的一個,就是楊波。
祖母講完這段故事,老淚縱橫,不停地用系在衣襟上的那方汙漬斑斑的手帕,揩揉那雙曾經閉過的眼睛。我問她是不是因為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向我透露了這個秘密而後悔,她搖頭,說這幾天她常常夢見死去的青山和濤兒,想到四個人走了兩個,而她卻活到這把年紀,她傷心。閻王爺不該讓她活這麼長時間。我意識到,祖母這回恐怕活不長了,有意把這段往事講給我聽,是不想讓一個行善積德的故事真正爛在心裡,再埋藏到永世無言的地底下去。行善積德做好事,代代相傳,恰似風雨飄搖的夜晚一盞若隱若現的馬燈,永遠照亮兒孫後輩的前程。讓我們明白今世修來今生福的道理。在祖母入土十年後的今天,我把這個故事寫成文字公布於世,目的不過是想讓這盞燈亮得久一些,照得遠一點。
末後,我出於好奇,求祖母談談死後的感覺。她回答很簡單:人死後,就如走進一個黑古隆冬的山洞,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終於見到前面一線光亮,原來那就是洞口。睜開眼睛一看,已躺在自家床上,蚊帳沒了,楊郎中正在為她把脈…。
祖母的回答讓我忍俊不禁,但仔細回味,又覺不無道理。是啊,人游離於生死之間,就如置身於洞內洞外,皆因那一線光亮,人才求生而避死。到此,祖母是死而復生,還是根本沒死,結論已不重要。善行無跡得延年,人的生命價值,不一定與壽命短長成者正比。但好人得好報,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