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鬼畜的年輕人

電視劇《三國演義》（1994）中諸葛亮與王朗的罵戰是鬼畜視頻的熱門素材，圖為網友製作的諸葛亮王朗CP圖。 （資料圖/圖）

做了十幾年預言工作，退役海軍少將張召忠沒有預料到，他有一天會成為「鬼畜」界的紅人。

在視頻彈幕網站B站的鬼畜區，張召忠的帳號擁有449萬粉絲，是B站名人堂裡粉絲最多的之一。活躍在鬼畜區的視頻創作者，大多二三十歲，熱愛二次元文化，他們被稱為「up主」。Up主們的粉絲年齡更小，18到24歲佔了七成以上。在這個由年輕人構築的世界裡，68歲的「up主」張召忠卻成了「頂流」。

在B站，大家更喜歡稱呼張召忠為「局座」，這得名於他之前在電視評論中的表現——早年，張召忠每天在電視評論中正襟危坐預言戰事，又屢屢「翻車」，被網友們戲稱「局座」，稱他統領著中國最神秘的部門「戰略忽悠局」。

對此張召忠不以為忤，反倒以「局座」自居。他的開放姿態鼓勵著up主，大家紛紛以他的節目為素材，在製作成的鬼畜視頻中，頻繁引用他的名句「海帶纏艦艇」「霧霾防雷射」。

最開始，張召忠鬧不明白什麼是「鬼畜」：「這是一種什麼藝術？」直到他變成鬼畜對象。

一條典型的鬼畜視頻，往往通過剪輯、調音等手法將視頻素材與背景音樂融合，達到一定的同步感，達到洗腦或喜感效果。有金句流傳、行為動作獨特的人物，是鬼畜主角的上佳人選，比如「局座」。

Up主淺澄月製作過鬼畜視頻《加勒比海賊》，在這段視頻裡，「局座」是領銜主演，他化身海盜船長傑克·斯派洛，在逃離詹姆斯元首的追捕途中，遇到了劍術高超的不速之客威爾·諸葛，兩人在船上展開纏鬥。鬼畜視頻中，「傑克」船長飾演者約翰尼·德普的臉被替換成「局座」的臉，臺詞也由「局座」平日說過的話拼接而成：「這幫人真是折騰」「你非常嚕啊」「現在投降來得及」。這條花了半個月時間製作、時長13分鐘的惡搞版《加勒比海盜》，2016年在B站上線後，點擊量高達173萬次，成了當年B站視頻排行榜的冠軍。

網友的熱情驚動了「局座」，他好奇，這些年輕人怎麼對他這麼熱衷，用這麼長的時間，合成他的聲音、配圖，費這麼大勁幹什麼。看完之後，他成了鬼畜粉。「我身邊的人說，他們把你弄成鬼畜，弄得挺難看的，你不會生氣嗎？我說完全沒問題，他們一定是有情懷的，是愛國主義。」2019年，在B站安排下，已經是鬼畜界鐵粉的張召忠與淺澄月進行了一番對談，他回憶起自己初入鬼畜圈的感受。

如今，up主張召忠已經深諳鬼畜圈的遊戲規則，他保持著每天一條的更新頻率，內容都是關於軍事、國防、時事的解讀，在這些視頻中，他除了延續以往的評論風格，還加入了鬼畜慣用的調音、語句重複等特效，增添趣味性。每條視頻點擊量少則二十多萬，多則上百萬。2020年7月28日，他發布的一條2分30秒的短時評，點評的是中美關係，「中美關係急轉直下，未來四個月戰爭威脅增大」，視頻點擊量達到了268萬，創了歷史新高。

對張召忠來說，讀懂鬼畜視頻，就讀懂了二次元文化裡的年輕人。「我並不是真的喜歡這種藝術。我喜歡它，是因為它是在老年人、一個官方人士，像我這樣有身份的人和一些小破孩之間建立聯繫的渠道。」他說。

鬼畜界「奧斯卡」

「樓樓」是B站鬼畜區的副主編，如果為鬼畜視頻來一場民間「奧斯卡」評選，綜合考量視頻點擊量和「出鏡」率，他給出的不完全獲獎名單是這樣的：

最佳導演：全體鬼畜up主

最佳影片：《春晚鬼畜之趙本山：我就是念詩之王——改革春風吹滿地》

最佳劇本：《三國演義》

最佳男主角：趙文卓（93版電影《青蛇》中飾演法海）、李幼斌（《亮劍》中飾演八路軍獨立團團長李雲龍）

最佳男配角：空缺

最佳女主角：楊超越

最佳女配角：韓紅

最佳配樂：周杰倫

最佳原創歌曲：《改革春風吹滿地》

「最佳男主角」的競爭最慘烈。樓樓表示，趙文卓新晉上榜，得益於他1993年主演的電影《青蛇》，他飾演的法海與小青的一段惡鬥，成了2020年最火的鬼畜素材。與《新白娘子傳奇》裡說話慢條斯理的法海相比，趙文卓版的法海堪稱「最強法海」，他武藝超群，行事果敢，念誦著「大威天龍，飛龍在天」，就收了興風作浪的小青。在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年，大家渴望有一位鐵腕人物能橫空出世，輕鬆打掉怪獸，「最強法海」就是這樣的角色。

李幼斌在電視劇《亮劍》裡飾演的八路軍獨立團團長李雲龍，同樣是一位「硬核」人物。這位在戰場屢建奇功的軍事奇才，一開口卻是個大老粗，他的話風是這樣的：「要是打不下來，你就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什麼他娘的精銳，我就不信這個邪，老子打的就是精銳！」「吃他的肉，還要嚼碎他的骨頭。」「敵人的三板斧掄完了，現在輪到我們了，給我狠狠地揍他狗娘養的。」

Up主三木刃將電視劇《亮劍》主角李雲龍的形象和臺詞與喪屍片嫁接而成的鬼畜片段（動圖版）。 （受訪者供圖/圖）

Up主三木刃曾為電影《哥斯拉2：怪獸之王》製作了一條鬼畜視頻。視頻中，李雲龍和他的「亮劍」班上陣打了回怪獸。他們還在三木刃的另一條鬼畜視頻《環太平洋2019》中打怪獸，這支視頻在2019年「八一」建軍節的前一天發布，點擊量突破800萬，網友在彈幕中說，他們看到了「中國軍人的風採」。

三木刃是《亮劍》迷，在他看來，《亮劍》雖是2005年的「老劇」，卻少有國產戰爭劇能超越。「《亮劍》之前，軍人的形象都很臉譜化，沒有缺點，李雲龍不一樣，他更接地氣，也更真實。」三木刃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李雲龍「翻紅」之後，鬼畜區掀起一陣收看經典電視劇的懷舊熱潮。「當時有很多神劇出現，被大家吐槽，真正好的作品就會被大家拿來做對比。你看了很多『神劇』，就會更加覺得經典的片子拍得好。」樓樓回憶。

某流量明星也值得「最佳男主角」提名。從2019年開始，該明星開始以「恐怖片男主角」的身份高頻出現在各類鬼畜視頻中。樓樓回憶，最初讓鬼畜up主們關注他的，是一條他受邀出任NBA首位新春賀歲形象大使的新聞，喜歡籃球的up主們不滿NBA的安排，開始製作一些鬼畜視頻惡搞他。該明星工作室的抗議進一步激起了up主們的反彈，許多人搜集他在做練習生和參加綜藝節目時的打球視頻，作為素材分享出來，供他人創作。漸漸地，越來越多與該明星有關的視頻在鬼畜區刷屏。

吳亦凡有類似遭遇，只不過，吳亦凡採取了截然相反的應對方式。樓樓記得，吳亦凡將懟自己的話當成素材，做出了後來大火的嘻哈歌曲《大碗寬面》。

楊超越成為鬼畜「奧斯卡」的最佳女主角，跟她參加女團選秀綜藝《創造101》有關，她在節目中一邊哭一邊唱，唱功有較大提升空間，很適合做成搞笑素材。後來她在熱門歌曲《燃燒我的卡路裡》中，以標誌性的嗓音喊了一句「燃燒我的卡路裡」，也在鬼畜圈走紅，up主們覺得很「魔性」。《燃燒我的卡路裡》被大量改編，其它的地方都會變動，唯獨那句「燃燒我的卡路裡」不變，而且必須由楊超越喊出來。每當她喊出這一句，彈幕都會齊刷刷地打出四個字：「注入靈魂」。

韓紅的「最佳女配角」，是託網絡紅人「波瀾哥」的福。「波瀾哥」得名於他參加歌唱真人秀《中國夢之聲》海選時，演唱了黃綺珊的《離不開你》。其中有一句是「你掀起波瀾，拋棄了我」，他跑調之離譜，令評委韓紅跌破眼鏡。韓紅打斷「波瀾哥」：「你要（歪）去哪兒啊我說？」她示範了唱法，試圖挽救「波瀾哥」。哪知「波瀾哥」一如既往跑調，韓紅抓耳撓腮：「我快瘋了！」試到第三遍，韓紅爆發了：「哎呀我去，滾！」這番真性情的點評成了鬼畜up主們喜愛的素材。

唐國強主演的《三國演義》入選「最佳劇本獎」，跟劇中「諸葛亮罵死王司徒」的經典橋段分不開。因為極富戲劇性，這個橋段多年來被鬼畜up主反覆演繹。這段講的是諸葛孔明北伐時，魏軍重臣王朗不顧年事已高，迎戰諸葛亮。陣前一番舌戰，王司徒終究不敵言辭犀利的諸葛丞相，羞憤之下墜馬而亡。鬼畜up主「此物天下絕響」據此演繹出六個不同版本的鬼畜視頻，起名《小明v老王》，點擊量破千萬，成為B站「入站必刷55大視頻」之一。

「最佳配樂」，周杰倫「沒有競爭對手」，樓樓說，周杰倫的歌是鬼畜視頻中最常出現的BGM。除了歌容易改編、自帶饒舌屬性之外，周杰倫還贏在了「情懷」——玩鬼畜視頻的年輕人，大多是聽著周杰倫的歌長大的，這是他們的集體記憶。

趙本山版的電音鬼畜《改革春風吹滿地》當選民間奧斯卡「最佳影片」，勝在「流量」。它是B站迄今播放量第一的鬼畜視頻，達到6697萬次。《改革春風吹滿地》因這支視頻而「出圈」。「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這個世界太瘋狂，耗子都給貓當伴娘」，旋律和歌詞都很洗腦，那句「改革春風吹滿地」，語出趙本山和宋丹丹主演的「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在快節奏的電音背景下，趙本山歷年春晚小品中的「名場面」都被串聯起來，節奏流暢，渾然一體。

爆火之謎

流量僅次於《改革春風吹滿地》的，是以動畫片《海綿寶寶》為素材的鬼畜《派大星的獨白：一個關於正常人的故事》，點擊量4425萬。從音樂真人秀中走出來的網絡紅人「麵筋哥」和「波瀾哥」「夢幻聯動」的視頻《我的烤麵筋，融化你的心》，以4285萬的點擊量排名第三。

從這三條鬼畜視頻中，不難發現鬼畜的爆火之謎。「首要就是受眾要廣。」樓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改革春風吹滿地」能火，離不開趙本山的群眾基礎，大家都看過他的小品。「鬼畜的特點就是你需要看過原片，才能感知其中的樂趣。你知道原片是什麼樣的，然後鬼畜把它剪成這樣子，才有最直接的對比。」樓樓說，這也是為什麼在鬼畜圈，流行的都是經典影視劇改編，新出的影視劇卻難覓蹤跡。

一條鬼畜視頻能不能爆火，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有音樂。這三條視頻裡的背景音樂都十分「洗腦」。

此外，還需要為鬼畜視頻注入「靈魂」，《派大星的獨白》就是典型。「派大星」原本是一個少兒卡通形象，up主「洛溫阿特金森」將它再創造成了廢柴代言人。當它的「同齡人」章魚哥忙著學豎笛才藝，蟹老闆忙著將「偷金幣」發展成獨門絕技時，派大星的人生規劃是nothing，它只想做一隻宅在家發呆、「閉著眼睛數星星」的海星。同時，派大星是海綿寶寶最忠實的朋友，無論海綿寶寶想做什麼它都力挺到底，但當海綿寶寶做回「正常人」、功成名就之後，派大星卻成了丟臉的朋友，被海綿寶寶無情拋棄。這條不到四分鐘的視頻，讓網友們讀出了很多層次，有人看到自己的影子，更多人則視派大星為「孤獨的天才」——海綿寶寶四四方方的臉都不見了，被生活磨平了稜角，只有派大星，還敢堅持做自己。

近期點擊量增長最快的《敢殺我的馬？！》，也是一支有「靈魂」的鬼畜視頻。它取材於姜文執導的電影《讓子彈飛》，自2020年7月11日在B站上線以來，只用了一個月，點擊量就超過2000萬。Up主「哦呼w」的粉絲數也暴漲14萬，其江湖地位也由此奠定——在鬼畜圈，決定up主地位的，不是粉絲數，而是作品，如果你的作品創意夠好，或者技術夠牛，你就會得到認可。

鬼畜《敢殺我的馬？》片段（動圖帶彈幕版）。 （受訪者供圖/圖）

鬼畜《敢殺我的馬？》片段（動圖版）。 （受訪者供圖/圖）

「哦呼w」重看《讓子彈飛》時，注意到片中鵝城縣長張麻子和當地惡霸黃四郎的那場「鴻門宴」，兩個人互相試探的笑聲自帶鬼畜特質。他由此切入，將片中兩人對峙的場景裝進去，臺詞改編成踩著鼓點的饒舌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江湖豪情俠膽柔腸，槍在手跟我殺四郎……」兩人暗地裡的爭鬥在張麻子下令殺了黃四郎的馬之後徹底激化，被擺上檯面，攪動了鵝城的革命。132分鐘的原版電影，通過他的加工，在2分16秒的鬼畜視頻裡，有了新的生命。

在樓樓看來，鬼畜視頻爆火背後，是「年輕一代更強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他們早就不滿足於觀看，還希望即時發表意見——發彈幕，還要自己當導演——再創造一個新世界。

「就怕鬼畜有文化」

鬼畜up主「此物天下絕響」是資深三國迷，他的鬼畜視頻裡出現最多的素材，就是電視劇《三國演義》裡諸葛亮與王朗的馬背罵戰。許多up主喜歡用這段素材營造喜劇氣氛，「此物天下絕響」則做出了深度。

在以罵戰為素材的鬼畜視頻《夜的第七章》中，他用了周杰倫同名歌曲作為背景音樂，又借王司徒之口，唱出了反戰思想——「自桓帝、靈帝以來，黃巾猖獗，天下紛爭，社稷有累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又要死人了。我不想再有人死了。」在這個作品裡，王朗與諸葛亮的罵戰，被解讀為「忠民」與「忠君」思想的辯論。

同樣的素材，變換不同的臺詞和音樂，「絕響」又創作了幾條「罵戰」鬼畜。他喜歡反覆重溫電視劇《三國演義》，在看的過程中，他聯想到白居易的兩句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假如諸葛亮遭遇誣衊時，會不會也像曹操一樣篡位？他由此創作出鬼畜視頻《大忠若奸》，藉此探討人性。

知乎上掀起過研究「絕響」的熱潮，網友稱讚他是「B站鬼畜新浪潮」。一位網友評論，「很少有up主願意真正強化鬼畜的內容，『絕響』的出色就在他對鬼畜情節的編排，不再是兩個小丑用粗鄙之語互相撕的鬧劇，而是兩個歷史人物不同價值觀的碰撞。」

樓樓初次看到「絕響」的這些鬼畜視頻，受到很大衝擊。「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解構。」他說，這也讓鬼畜區很多粉絲感受到，原來鬼畜不只是單純搞笑，還可以做得這麼有深度。受「絕響」的視頻啟發，B站後來推出了「鬼畜不可怕，就怕鬼畜有文化」專題，就是鼓勵up主們多多創造有獨立思考的作品。

Up主「非橋段」走的路線跟「絕響」相似，他曾製作過一系列取材於電視劇《大宋提刑官》的鬼畜視頻，同樣在《夜的第七章》背景音樂下，「非橋段」用一首原創的饒舌歌，既押韻，又意味深長，唱出了一代清官宋慈最終敗給渾濁世道的無奈。

Up主三木刃喜歡用社會新聞做素材，他的鬼畜視頻《騙子freestyle》裡，用的是某些養生節目裡「專家」一本正經推銷「萬能」的天山雪蓮的素材。「專家」嘴裡，天山雪蓮能治百病，觀眾就屢屢跳出來「打臉」，演員丫蛋兒在春晚小品中的名臺詞「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等素材被混剪進視頻中。

鬼畜區還有很多這樣的案例。樓樓記得，鬼畜視頻最早「出圈」，是因為惡搞廣告「金坷垃」。「金坷垃」是國內某化肥廠於2007年推出的鄉土氣息濃厚的化肥添加劑品牌，該品牌廣告片集中在市、縣級電視臺播放，為了推銷產品，該品牌把自己包裝成高大上的進口產品，號稱由「美國聖地亞戈研發」，聲稱這種肥料添加劑的能量堪比原子彈，還找來多名外國面孔的演員，出演為爭奪金坷垃打架的戲碼。「金坷垃」的廣告是早期最常被拿來惡搞的素材，包括早期成龍代言的一款洗髮水廣告，廣告中，成龍一時找不到形容詞，用擬聲詞「duang」來形容這款洗髮水能防脫髮的「神奇」效果，這聲「duang」也一度成了鬼畜視頻中的高頻詞。

三木刃也是看了惡搞「金坷垃」之後迷上鬼畜視頻的。「鬼畜是有內涵的。」三木刃說。他觀察，有諷刺意義的惡搞鬼畜常常比毫無營養的搞笑視頻點擊量高，他自己那條《騙子freestyle》，網絡播放量超過60萬次。他此前為蹭熱點做的一些鬼畜視頻，反而沒有什麼水花。「與其抱著讓它（鬼畜視頻）火的想法，不如多做一些這類視頻，真正可以影響一些人，改變一些人，比如家裡盲目信養生節目的老人。」

（應受訪者要求，樓樓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