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文
著名詩人舒潔的長篇詩歌《倉央嘉措》,近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對於這部長詩,有兩個問題始終纏繞著我。
第一,為什麼選擇「倉央嘉措」?第二,20萬字的幅度,那該是小說的領地。
我姑且認為「倉央嘉措」是舒潔企圖解構世界的符號,但以符號的名義是否便能逃開利用名人之嫌?
同樣,當詩歌發展為以暴力字數(20萬字)為基礎的文本時,詩歌走向小說的非地,作為詩歌本身如何躲避小說的收編,這又是個問題。媒介價值的體現,首先來自彼此間的獨立性與不可還原性,換言之,在相應的文本區間做規則的表述,應該成為創作美德。
這些困惑,有效地構成了我閱讀《倉央嘉措》前的疑問。還好,舒潔通過作品給了回答。而關於《倉央嘉措》的問題,也遠遠不止於此,這讓詩歌本身便具備了別樣的閱讀魅力。
詩人簡介:舒潔,蒙古族,蒙名特尼貢,蒙古黃金家族成員。1958年生於內蒙古赤峰市,1976年參軍,在丹東邊防部隊服役多年。先後畢業於解放軍大連陸軍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曾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學》詩歌編輯,1986年參加全國第三次青創會。主要作品有詩集《心靈的故園》、《神賜的口信》、《舒潔詩歌集》(六卷)、長詩集《帝國的情史》、《倉央嘉措》。《舒潔詩選》(五卷)、隨筆集《大地的心》即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2010年獲中國當代傑出民族詩人詩歌獎,現居北京,為中國現代詩歌研究院副院長。
1. 這個世界那麼累,大地上的河流那麼累。
——節選自《倉央嘉措》
記者:任何作品的產生都有著隱秘或顯性的動機,那舒潔先生,為何想用如此的篇幅創作一篇關於「倉央嘉措」的詩歌?
舒潔:《倉央嘉措》是一部一萬一千行長詩集,寫作歷時半年。在看過聽到太多對倉央嘉措(包括他的詩歌)的誤讀之後,我因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到阿拉善左旗賀蘭山下的南寺。這裡,才是倉央嘉措最後停留的所在,也是他的圓寂地。要說寫作動機,我想告訴讀者,事實是,倉央嘉措的作品不是情歌,而是聖歌,或道歌。說倉央嘉措為一個女子遠離聖殿的認識是膚淺的。他逃亡,他在十年時間裡歷盡艱辛,從而獲得了另一個聖殿——這個聖殿屬於追求自由與幸福的精神。至於這部長詩的篇幅,之前沒有設計,這也不能設計。寫作長詩,我服從感覺與心,我拒絕刻意。
記者:倉央嘉措熱的流行,據我了解是《非常勿擾2》中對他詩句的引用,那選他為創作對象,是否有藉助消費文化引起關注的想法?
舒潔:不,不是這樣。那首流傳甚廣的詩歌曾經存在版權之爭,如今已有定論。倉央嘉措在世界的影響,源於他的六十六首詩作木刻版本的問世,這相對久遠了。我寫《倉央嘉措》,與消費文化無關。恰恰相反,我最初的寫作感覺來源於賀蘭山下廣大的安寧。在那裡,我所敬畏的信仰與對一位偉大先哲的認知,形如兩河交匯般猛烈地衝擊我。必須說明,那是無聲的,因為往昔所有的一切,都靜靜隱伏在自然蒼茫中。從那一刻開始,我對自己說,我聽到那種旋律了!我只能服從,不可拒絕。
2. 沒有高於心靈的信仰,沒有!沒有超越想像的邊疆。
——節選自《倉央嘉措》
記者:對「倉央嘉措」文本進行取捨時,可用小說、散文、傳記文學等手法,但您卻以詩歌語言進行多維度的布局,這是出於方法論的考慮,還是詩人本能的選擇?
舒潔:第一次去南寺,我就決意寫作一部關於倉央嘉措的長詩。在此之前,我的長詩集《帝國的情史》由江蘇鳳凰出版集團出版。本來,我是準備再寫蒙古的。我是一個詩人,面對諸如倉央嘉措這樣的素材,我只能寫詩。
記者:在這篇作品中,你通過「你、我、他」三人稱的變換,對倉央嘉措進行敘述分割,這種實驗小說式的寫法有著很大的難度,想過讀者的接受能力嗎?
舒潔:你提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對用心閱讀的讀者而言,我的長詩沒有障礙。是的,你準確地把握了我長詩的基本結構,這是一部對話體長詩,我與倉央嘉措,我們與自然、歷史、人,在絕對屬於想像的時空裡,歷史的空白顯而易見。這種空白非常容易導向疑惑,因為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史籍,是歷史真實中的一些片段。而人的心靈史,尤其是一位傑出智者的心靈史,只有通過合理的想像,才能實現接近的可能。
3. 總要走一生。在光裡,在夢裡,在凝視裡。
——節選自《倉央嘉措》
記者:你詩中的倉央嘉措已超越了事實層面的倉央嘉措,你所賦予他的含義也遠遠超過歷史事實本身。作者詩人,你最想把倉央嘉措變成什麼?
舒潔:我知道,我需要一個契機。我的承諾是,時隔四百年,我要傾盡虔誠,以我承襲而來的心智,與智者實現心靈對語,最好能夠逼近一些美麗的真相。在南寺,我完成了長詩《倉央嘉措》序詩。那個凌晨,我是愚鈍的,儘管我決意寫作長詩集《倉央嘉措》,但在寫出序詩後,對於長詩結構、語境和迴旋其間的節奏,我尚渾然。然而,我深知,我需要一個開始,以南寺為起點,通過精神回望進入往昔山河與塵封已久的心靈史實。我篤信,所謂啟悟,就在其中。非常幸運,我實現了自己的心願。這個心願是,我用長詩復活了屬於我的倉央嘉措。
4. 後來,我就懂了,所謂感激,是我們得到了,但不可說。
——節選自《倉央嘉措》
記者:通過閱讀,我發現你在編織作品的整體結構時,通過「通感」的運用,在文字中釋放出巨大的孤獨與迷茫,為何如此調度?
舒潔:我是蒙古人,對倉央嘉措,我懷有深刻的懺悔心理。1642年(明崇幀十五年),戰功顯赫的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掌管藏地政權,直至病故。1701年(清康熙四十年),固始汗的曾孫拉藏汗繼承汗位。四年後,拉藏汗與藏王桑結嘉措之間爆發戰爭,後者戰敗並被處死。倉央嘉措由此被牽連。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倉央嘉措被清廷廢黜,他顛沛流離的遭際,無不源自這個背景。在南寺,當我獲得詩的感召,在那種持久的光芒裡體會流逝與復活時,我和倉央嘉措的對語,是我,一個活在當代的蒙古族詩人對一顆偉大心靈的致意!我未曾掩飾深深地歉疚,在長詩中,倉央嘉措,這個被我視為兄弟的人,他的內心,實際上充滿深刻的悲憐和憂傷。南寺之於我和倉央嘉措,象徵著久遠與融合。我對倉央嘉措說,從賀蘭山南寺到京城白塔寺,在這遼遠的地域上,這樣的融合,是可以觸摸的幸福。而你所提到的「巨大的孤獨與迷茫」,我篤信,與倉央嘉措在他的時代的心境,應該吻合。
記者:如果有機會坐到倉央嘉措的對面,你最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舒潔:我沒有提問。我只想對他說,能自由地活在人間,真好!
從我的閱讀興趣而言,我偏向能給我帶來閱讀陌生感的作品。好比寫扇門,這扇門應該是現在所不存在的;寫時間,這個刻度應該是鐘錶上所不記錄的。
舒潔的詩作《倉央嘉措》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不經意間流露出此種氣質。他以本身便是傳奇的「倉央嘉措」為入口,通過龐大的詩歌矩陣,向生命、信仰、精神發難,有力地傳遞出其內心諸多困惑。最終,他以自我流放的方式開啟了尋找答案的裡程,而支配舒潔做出決定的肇因便是——倉央嘉措。
舒潔因倉央嘉措被「放逐」,倉央嘉措則因舒潔被尋找。兩個孤獨的背影,在世界中彼此攙扶。
從我看來,都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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