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9日 草原絲綢之路,東起蒙古高原,經過南西伯利亞和中亞北部,進入黑海北岸的南俄羅斯草原,直達喀爾巴阡山脈,是我國古代絲路文化重要的、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公元前五世紀興盛直到現在,沿線各民族通過這條商路進行經貿和文化交流,促進了沿線國家各民族的文明互鑑與共同發展。
當今這條路上,依舊能看到許多文明遺蹟。從這些遺蹟,我們能想到許多歷史人物的際遇與故事。賀蘭山下的南寺,就和著名的情僧六世達賴有關。
楔子關於倉央嘉措,他一生的行走路線應該是這樣的:藏南、拉薩、格爾木、哈爾蓋、青海湖、西寧、蘭州、白銀、中衛、銀川、阿拉善左旗、巴彥浩特、賀蘭山南寺。這條路線不包括他於青海神秘出走後在外遊歷的十年,那是一個巨大的空白。但是,他的行走路線是可信的,這不是我的臆想,只要抵達賀蘭山南寺,你就會感覺幾乎所有的遺存都與一個偉大不朽的生命密切相關,他就是倉央嘉措。
去南寺初去南寺,我如前往朝覲的虔誠信徒。是2013年夏天,從銀川驅車北行,沿途大地靜謐。這是一條通向歷史縱深的長廊——西夏、蒙古西徵、絲綢之路、倉央嘉措與他的時代;當然,還有很多。常識告訴我們,史籍中未曾記載的,不等於沒有存在。
從北京飛銀川,我的西行之旅目的明確,我要去南寺。在我決定寫作長詩集《倉央嘉措》的時候,賀蘭山下的南寺,就是我準備出行的首選之地了。原因非常簡單,我之所以沒有先去藏南,就是要在倉央嘉措的圓寂地回望他的來路,那一片神秘山河,以怎樣的博大接納並安撫了一顆漂泊的心靈?若說靈息,這才是與時間共存的、最為真實的律動,它曾經、必將在未來漫長的日子裡,深刻影響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世界。說人類思想之光的輝映,這亦是價值所在。
車行一小時,就進入內蒙古阿拉善左旗境內了。遠遠望去,蒼莽的山脈靜臥那裡,那是賀蘭山。毫無疑問,顯現在遠方的高地,就是賀蘭山主峰巴彥筍布爾了!那一瞬間,我告訴自己,距離我心嚮往已久的聖地,真的近了。初去南寺,就如前去兌現一個承諾,在我異常熟悉的山水間,比如阿拉善,我一再用心閱讀的額爾古納胡楊,額濟納河與居延海,我已傾聽太多。可是,在此之前,我始終未到賀蘭山下的南寺。我知道,我需要一個契機。我的承諾是,時隔四百年,我要傾盡虔誠,以我承襲而來的心智,與一位傑出的智者實現心靈對語,最好能夠逼近一些美麗的真相。
就這樣,我獨自一人在南寺住下來。入夜,我在本子上寫下這樣一行文字:由南寺西行三十公裡是巴彥浩特,南行七十公裡是銀川。走出室外,只見星鬥滿天,南寺靜臥,山巒重疊,似有松濤轟鳴。我與倉央嘉措的對語,開始於到達南寺的第一個午夜。只需一次遠行,我與一位先知在地理與心理上的距離就被神奇縮短。五天後,在南寺,我完成了長詩《倉央嘉措》序詩。那個凌晨,我是愚鈍的,儘管我決意寫作長詩集《倉央嘉措》,但在寫出序詩後,對於長詩結構、語境和迴旋其間的節奏,我尚渾然。然而,我深知,我需要一個開始,以南寺為起點,通過精神回望進入往昔山河與塵封已久的心靈史實。我篤信,所謂啟悟,就在其中。
關於南寺在人類史學上,除了主觀臆斷,任何爭鳴無不來自懸念。懸念,就是未經確認的存在。
在南寺,我不止一次與僧人交談,他們神色凝重,眾口一詞:倉央嘉措圓寂於南寺,時1746年(清朝乾隆十一年),卒年六十四歲。我對此的理解是,這是對信仰的守護。距此三十六年前,也就是1707年,倉央嘉措於青海出走,歷盡艱辛輾轉至阿拉善左旗賀蘭山下。我更傾向於這種認知,有關倉央嘉措打坐時圓寂於青海湖畔,是用智慧製造的假象,其中原因無需贅述。
1716年,在隱姓埋名遊歷近十年後,倉央嘉措行至內蒙古阿拉善左旗巴潤別立,從此沒有離開,直到圓寂。據說,在倉央嘉措圓寂前,他即主導南寺初建,可惜未了心願。後來,他的心傳弟子阿旺多爾濟遵師囑,在賀蘭山下續建南寺。
南寺,亦稱廣宗寺,坐落在賀蘭山西麓一個陽光充足的山谷中。南寺所在地巴潤別立,在蒙語裡意為「西坡」——此朝向對倉央嘉措而言,真是意味豐富。南寺是迷人的,這個聖地,在倉央嘉措到來後即樹立起信仰之旗,朝覲之源,一定離不開心靈。這面信仰與心靈之旗,在倉央嘉措充滿迷幻、悽婉、綿長、純粹的聖歌裡,飄展為黃金般的詩意。而南寺,無疑是信仰與心靈的聖殿。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南寺被清廷賜名廣宗寺,寺門鐫有藏、滿、蒙、漢四中文字的金匾系乾隆御筆。這個時期的南寺廟宇僧舍不足二百間。到清穆宗同治八年(1869年),南寺已經極具規模,近三千間廟宇僧舍,一千五百多名僧侶,子廟或屬寺分布蒙、甘兩省。此時,南寺的信仰之光,已經輻射到遙遠之地。
在南寺,你會感覺某種不可視的靈性活著,它絕對超越世俗煙塵,在天籟迴旋的層面以神性之手安撫一位智者和他的一隅淨地。隱伏蒼茫深處的一切,包括奔向南寺的人,在佛光與安寧中等待開啟。2003年夏,一場暴雨突兀而至,南寺菩提塔轟然倒塌,奇蹟由此呈現:正在做法事的僧眾,在菩提塔廢墟發現大量珍貴物品,經過兩天搶救性整理,獲經書上百卷,及佛像、佛塔、陶器、模具、銀元、珊瑚珠等。不得不說,這是發生在自然奇異中的復活,而菩提塔及很多佛像的殘破,則暗喻了六世活佛命運多舛的一生。
倉央嘉措唐卡畫像
白塔寺下從南寺回京後,我多次去阜成門內大街白塔寺。作為一個蒙古族詩人,在聖地的匾額上,無論看到漢文、藏文、蒙文、滿文,我都感覺親切。我的另一種感覺是,因為信仰,賀蘭山南寺距離京城白塔寺,不過咫尺之遙。這很奇妙。
是夏天,在夕照下,我仰望白塔寺塔頂,我看到玫瑰色與藍色交融的天宇,成群的麻雀繞塔而飛。那就是時間,或我們所說的歲月。白塔寺與賀蘭山南寺分別建寺的間隔時間是472年,期間王朝更迭,疆域改變,故人走遠。某晚,在白塔寺下,我如見啟示之光,內心朗然。我對自己說,不錯,關於長詩集《倉央嘉措》的結構和整體語境,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接近智者的路徑,在無限寥廓的精神世界,我想像和倉央嘉措在自然裡坐下來,一起談談生死情愛。
然而,從夏天到秋天,我始終停留在想像與貼近中,直到2013年歲末。在整整半年時間裡,我記不得去白塔寺多少次了。有時候,我就在白塔寺下站立一會兒,感覺是在完成一個莊重的禮儀。我需要獲得暗示。實際上,在白塔寺下,我期待神意蒞臨。
2013年12月3日,在白塔寺下,我確信聽到了仿佛飄自天宇的聲音,那是隨著光明突然而至的旋律,那種縈迴就在我的耳畔。我知道,恩賜到了。當夜,我開始寫作長詩《倉央嘉措》第一章「頌辭」,我的內心充盈而感動。
神性的伴隨,真的如期降臨了。
再說白塔寺——我是東部蒙古人,在與倉央嘉措心靈對語的一年中,我為什麼常常去那裡?這與白塔寺建寺背景有關。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發布《建國號詔》,建立元朝,定都大都(今北京)。同年,忽必烈下旨修建白塔,由入仕元朝的爾尼泊匠師阿尼哥主持,經過八年的設計和施工,至元十六年(1279年)建成白塔,隨即迎請佛舍利入藏塔中。
我承認,我是蒙古人,對倉央嘉措,我懷有深刻的懺悔心理。1642年(明崇幀十五年),戰功顯赫的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掌管藏地政權,直至病故。1701年(清康熙四十年),固始汗的曾孫拉藏汗繼承汗位。四年後,拉藏汗與藏王桑結嘉措之間爆發戰爭,後者戰敗並被處死。倉央嘉措由此被牽連。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倉央嘉措被清廷廢黜,他顛沛流離的遭際,無不源自這個背景。
在白塔寺下,當我獲得詩的感召,在那種持久的光芒裡體會流逝與復活時,我和倉央嘉措的對語,是我,一個活在當代的蒙古族詩人對一顆偉大心靈的致意!我未曾掩飾深深地歉疚,在長詩中,倉央嘉措,這個被我視為兄弟的人,他的內心,實際上充滿深刻的悲憐和憂傷。白塔寺之於我和倉央嘉措,象徵著久遠與融合。我對倉央嘉措說,從賀蘭山南寺到京城白塔寺,在這遼遠的地域上,這樣的融合,是可以觸摸的幸福。
再去南寺2014年,春節後,再去南寺,我已經完成《倉央嘉措》前三章「頌辭」、「緣起」、「恩賜」。這一次,我先到額爾古納,然後南行。我的意念是,在三個世紀前,倉央嘉措一定走過這條道路。
天地奇異,總會時時令人震撼。我剛入南寺,天即降雪。我站在賀蘭山前,那種紛飛從容堅定,我聯想到奔赴,一個人,一個族群,一個民族,或冥冥中的靈。那一瞬間,我的眼前出現幻象,我看到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告別藏南納拉活域松,祖父一樣的岡底斯山目送他小小的身影緩慢移向方,他逆向雅魯藏布江而去,消失在夜色中。那一天,藏南有雪,一派皓白。
夜裡,白塔寺夕照下的影像揮之不去,那也是皓白。在如此的交織裡,我與倉央嘉措的對語親如兄弟。我們開始交流人類的生死與情愛,某一種殤非常接近河床龜裂,但從來不會發出聲音。
那些天,南寺的僧侶一如往日般面目祥和,他們在正殿誦經,在寺外勞作,仿佛活在一種氣象宏大的秩序裡,只為向善與輪迴。現在回想起來,我吃素,就是從再去南寺後開始的,這算是鄭重的承諾吧!我服從心,就是服從緣定。
早春,南寺的天空高遠澄湛,不見燕跡。南寺金頂在賀蘭山前閃耀,那是守望,是被我們用心默念十萬次的善言,也是約定。1706年(清康熙四十五年),在倉央嘉措遭廢黜並被押解到青海時,這隅淨地就在等待他了。十一年後,1717年(清康熙五十六年),準噶爾部策妄阿拉布坦派極善謀略的大將大策凌敦多克率兵六幹,經藏北納木錯攻入拉薩,襲殺拉藏汗,和碩特汗國滅亡。推斷一下,此時的倉央嘉措恰好結束十年遊歷,來到阿拉善賀蘭山下。歷史中某些巧合,果真玄機多多。如今,曾經力主廢黜六世活佛倉央嘉措的拉藏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王,不知魂歸何處。
在這個世界,倉央嘉措留下了《倉央嘉措道歌》。
還有香火不斷的賀蘭山南寺。
再去南寺,我寫就《倉央嘉措》第四章「領受」,第五章「天地」。
我非常清楚,在南寺,我獲得了怎樣的賜予。好在,我珍視了,須臾沒有悖逆必走的道路與約定。
機緣歷時半年,先後五次去賀蘭山南寺,2014年6月30日,我在京完成一萬一千行長詩《倉央嘉措》。人民出版社決定出版這部長詩集。發稿前,我去著名畫家劉兆平工作室拜訪,請他為《倉央嘉措》插圖。兆平曾長期在我的家鄉內蒙古工作,多年任呼和浩特畫院院長,他的連環畫《馬頭琴的故事》,影響了不止一代人。我對兆平提出請求,他欣然應允。
很快,兆平發給我第一批插圖計九幅。他的畫作,正是我渴望看到的效果,天地人猶如生命與骨血相融,動靜有致,人物、山水、色彩明暗極其協調。以至於我懷疑,兆平到過賀蘭山南寺,或者說,他在南寺,而非在北京工作室完成了這些意味蘊藉的佳作。這是我和兆平第二次合作。我了解他的為人與藝術修為,我篤信,以他的智慧,他完全能夠理解我與倉央嘉措的心靈對語;事實是,對一位傑出的遠行者,一位智者,我以我心,書寫了一部呈獻給倉央嘉措的頌辭。兆平的畫作,通過色彩與暗含其中的深意,對某些空白進行了功力深厚的補充。
《倉央嘉措》最後收入劉兆平十六幅插圖。詩集出版後,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畫作,以鮮明的時間線條喚醒了我對某一時段和景觀的記憶,比如青藏高原、蒙古高原、賀蘭山南寺、京城白塔寺。這非全部。還有什麼呢?在兆平的作品中,我看到了倉央嘉措的形象,那是一位默者,屬於信仰、天地、道路與情愛。我看到了如倉央嘉措一樣的人,他們活在絕對純粹純淨的天地,在油燈的光明下等待來者。而我,無疑是奔赴者群體中平凡的一個。
不錯,機緣就是佛光,無處不在。
我們需要的,是一顆善於感悟的心。
為這一切,我心懷感激。(舒潔)
來源:北京晚報-北晚新視覺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