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看《大象席地而坐》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播映時長要四小時這麼長?導演胡波想帶出什麼訊息?
觀影前,我在想這部電影是否真的需要四小時!直到看完後,我終於明白導演為什麼以性命來堅持這四小時,電影所描寫的不是四個人物的故事,而是他們各自的生活狀態。
或許《大象席地而坐》的片長會是影院、片商和一般觀眾跟它之間最大的一道門檻。
不過就我而言,這看似十分漫長的4個小時,在電影開始後仿佛就不再存在,隨著劇情的進展,我在無意間便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就像融為一體般,徹底沉浸在導演所建構的世界,跟著角色感受圍繞在生活周遭的無奈,還有好像做什麼都於事無補的無力。
四小時、四個主角、四個不同人生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想好好說話的電影,說給這個永遠給別人太少時間的世界,說給那些習慣了影音娛樂就發言的現狀,說著每個人真正該往心裏面聽的話。
《大象席地而坐》四小時,對應到真實的24小時,扣除八小時的睡眠時間,這部電影幾乎等同一個人的1/4天。花1/4天的時間去跟片中人相處,去看著他們的遭遇與處境,對我而言我覺得這樣的長度絕對是刻意且必要的。
因為這些煩心事的戲劇張力都不強,大多瑣碎又狗屁倒灶,所以就得看那麼久。看到你覺得有完沒完,看到你也怒氣難消,或是更甚之,你會看到某一階段的自己。
「教授問漁民,你懂詩嗎?漁民說不懂,教授說你生命少了一半;接著又問漁民,你懂音樂嗎?漁民說不懂,教授說你另一半生命也沒了;漁民問教授,你懂遊泳嗎?教授說不懂,漁民說:那你整個生命都沒了。」
顯然這是一則笑話,但笑話本身就充滿階級色彩。對漁民來說,連活著都難了,哪還有精力去欣賞詩和遠方!
《大象席地而坐》其實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道理。
雖然片中的四位角色都有各自不同的煩惱,但《大象席地而坐》的劇情一點都不雜亂,反倒還有其獨特的魅力。
胡波先是利用帶有懸疑感、相互穿插的多線敘事呈現出他們在這天所遭遇的眾多麻煩,直到中段角色事件慢慢的收斂匯集,最終把一絲絲細線理成一捆強韌且完整的繩索,不僅承載著他對於社會的不滿,也給予觀眾對自己身處環境或未知將來一個再次檢視與思考的機會。
《大象席地而坐》故事很簡單,描述四個角色在一天中都發生了自己難以解決的事件,而這些事件也讓他們四個素昧平生的人因此有了共同點。
不知該何去何從的他們,最後決定去遙遠的滿洲看一隻席地而坐的大象。
單看故事大概也看不出特別之處,事實上電影也沒有過多戲劇性的發展,絕大多數都是主角自己內心的小宇宙爆炸。抑鬱是整部電影一直鋪陳的加壓,電影試圖用接近真實的時間讓觀眾感受劇中人物承受壓力步步走向臨界點的經歷。這是導演編劇集一身的胡波的用盡全力。
因為這部電影的能量是被累積出來的,而非透過張力來彰顯。
對比生活中的能量來源也確實如此。我欣賞《大象席地而坐》的誠實,片中人物孬種膽怯,強欺弱的仗勢欺人,為求自保不顧他人的自私。電影幾乎對整個世界沒有一處著眼的美好,呼應著通篇低彩的灰藍基調,沒有耀眼溫暖的光芒,沒有夢想也沒有希望。只有活著的人。
當活著成為唯一的能量來源,電影忽然強化了某種日常的習以為常。
「我應該要出手制止的。但我沒有。如果我出手了,不就等於我跟那個人產生關係了嗎?」
與其說《大象席地而坐》批評這個世界,不如說它批評的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薄弱。片中人物的臺詞都不多,但某些臺詞說出時卻能讓我心頭一怔。實在是太誠實的字句,通常是放在心裡的,但電影卻辛辣地把它攤開來講。
如此的直白著實讓人難以回應。如電影裡的副教務主任說,年少時曾看過同學欺負貓,但他沒有上前制止,只因為他擔心跟對方產生關聯。又或者背著老公跟他好友上床的妻子,面對丈夫跳樓後的哀戚被質問:
「你難過人死了?還是我冷酷?還是覺得處理後事很煩?」
電影裡沒有一絲同情,只有試圖釐清的疑問。
偏偏這世界比較喜歡粉飾太平息事寧人,如果有人非得要打破砂鍋,那恐怕最終只會無地自容。
《大象席地而坐》演繹著的,正是這些無地自容的人們的故事。
「為何這世界如此邪惡!?」
看《大象席地而坐》的時候,我能體會到這句話從一個全然的肯定句逐漸偏移到疑問句的游離。
正因為電影如此直率看待關係的公平性,於是片中人物的漠然也就更能令人理解。
但人終究是渴望關係的,因為關係等同於存在價值。哪怕我們在心上築了一整面牆,心還是會在最危急時候翻牆而出。
壓抑與彷徨色彩
《大象席地而坐》前3個小時,是人們從原本就不快樂的生活,被逐漸壓縮到完全喘不過氣的過程。
灰暗的色調無處不充滿著寒冷、彷徨、壓抑、厭世與絕望。
不過從這之後開始,他們就好像終於承受不住內部壓力而噴發的火山,開始了這些小人物對於自己悲慘處境的反撲,有人用聲嘶力竭的怒吼與兩棒忍無可忍的痛擊來紓解自己內心的氣憤,也有人因為一句「我還能怎麼辦?」或自身多年來的經驗,因而認清自己必須挺身面對的事實。
電影之中充斥無數個定點與跟拍的長鏡頭,胡波不僅把大量畫面的焦點放在幾位角色身上,特寫著他們彷徨苦悶的面部表情與背影。
另外也在焦距外,把相對較為模糊的人影與背景聲音變成他講好故事的完美利器,所有枝微末節的小事皆一覽無遺,讓觀眾深深體會角色所處環境與他們心中的情感糾結。
正是如此,原本認為十分冗長的4個小時,就在飽滿與豐富的故事中消失殆盡。
「你站在這可以看到另一邊的那個地方,你覺得那邊一定比較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這裡的問題。」
所以最終就算火車取消,公車也只能到半路瀋陽,他們仍然決定出發看看那隻大象。
不過此時前往滿州裡已經不再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而是這些人歷經這一切苦難後,把它視為一種活著的象徵,一種自己能夠改變現狀的希望。
片尾公車停在一處稍作休息,眾人憑藉著一盞車燈踢起毽子,雖然直到最後還是沒能看到大象,但我想他們心中都應該明白,自己應該要像那隻大象一樣,儘管生活與未來再灰暗,但還是活著,依舊不原封不動的坐在原地,等待時機發出那聲響徹雲霄、充滿生命力的鳴叫。
」滿洲裡的馬戲團有一隻大象,它他媽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兒,很多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
《大象席地而坐》的四個故事大可以如賈樟柯《天註定》那樣分段呈現,以短片結構串連主題。但胡波卻是透過複雜的情節交錯,讓四個故事連結在一起。
電影前段的場景轉換,都切在毫無爆點的情節上,透過背景環境:北京郊區的陰鬱氣氛,讓所有角色被困在一個逃不出的牢籠中。每一段情節中的人物憂慮、衝突,都綿密得壓迫人往一個沒有出口的方向逃離。
電影給的出路,就是一個傳聞,那個滿州裡有一頭大象整天坐著的傳聞——一個超現實的存在。
根據當地人的說法,滿州裡以前有動物園,裡面只有梅花鹿,現在也廢了。
而呼倫貝爾現在只有一座充滿猛瑪象雕塑的公園。因此可以說大象根本不存在,就只是個象徵,片中角色也沒有去查是否真有其事,為了從生活中逃避,就這樣想坐大老遠的車,去看那不存在的大象。
大象在這邊就成了象徵,它不但是生命的出口、精神或天堂的寄託,而電影最後也根本沒出現大象。大象只是在一個魔幻寫實的情境中,一聲擬似的象嘶聲而已。
所以《大象席地而坐》這部片,到底在講什麼?
其實很複雜又不複雜,《大象席地而坐》要講的就是活著的虛無和思考。
活著為了什麼?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是許多電影的母題。許多人看完這部片,說電影充滿負面情節與絕望,非常陰鬱。但胡波在電影當中給的不只是絕望,片中每一個人物在遇到困境時,其實都有解套的方式。而一般電影的處理方式,就是讓人物崩毀或死掉,因而解脫,不然就是用各種方式讓他們找到救贖。
但胡波在營造的,是一種不管走到哪裡都找不到出路的茫然感。那種茫然是對生命、對於存在的茫然。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該往哪走。所有的社會問題或歷史問題根本不重要,一切就只是虛無。
如果從一般的人文式影評角度來看,那不存在的大象傳聞,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在譬喻那些集權統治下,那根本不存在的、富強而幸福的理想中國。
這種諷刺更可以從胡波的生平去延伸,說那是平常特異獨行、目空一切的胡波,對電影學校以及中國電影工業,還有腐敗的文化的一種批判,大致就像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的象徵。
當然,回看中國知識分子千年來的處境,那種面對儒教體制有志難伸,只能如魏晉文人般放浪形骸的態度,避世去尋求個人的一隅之地,這套解釋也是可以。但胡波並非全然如此。
電影當中,我也絲毫沒有看到這種思想與社會的連結。
把時空場景替換到世界任何一個都市鄉鎮也都成立。胡波要說的是,作為個人面對世界的不適應的一種孤寂感。這完全是一種西方思潮的養成,換成最相近的中國思想,大概是把大象當成一種「道」,當成一種對於世界本質、真理的追求。
電影中,黑道也是唯一沒去坐車的角色。在其他人還想要尋找生命的出口時,他已經被子彈打傷了腿,沒死,但也無法出發。
「生活給了胡波希望,但又一次次落空,而且落到比他原來待的更臭、更骯髒的糞坑裡。」
不管是絕望或帶著期待,都只能待在那,永遠沒有穿透北京霧霾的太陽一天。僅能在人生的黑暗深淵中,墜地腐敗。
胡波不接受這世界,這世界也不接受他!
究竟想表達什麼?
以一個新銳導演的首部長片來說,胡波做出極其驚人的表現,《大象席地而坐》有一半跟劇情的推進毫無關連,手法上承襲歐陸存在主義藝術片的風格。
如果只是如此,《大象席地而坐》也不過就是部優秀的藝術片。
但胡波不只是個導演,他同時也兼具作家的身分。片中的對白,即使是普通的日常對話,都精緻得一如純文學作品。看似簡單,卻大有深意。
但除了極具文學性且關乎思想與哲學概念的對白外,片中人物的對話,卻走了中國第六代導演的鄉土寫實路線。靠著他精彩的場景調度,讓人物透過極其日常的行為,傳達出一種被活著所困的狀態。
《大象席地而坐》用配樂揚起來代表主角內心變化的暗喻,每顆忽然而起的勇氣都有配樂支持,具體化了心牆的瓦解。
生活中很多冷漠都來自與我無關,可是一旦面臨危急時,瞬間的出手抉擇都能會證明自己生命的某種價值。儘管那往往曇花一現,或傻到根本愚勇,可是出手瞬間的心跳加速,就是活著的感受。
片中數段主角出手幹涉時都揚起了同樣的配樂,鏡頭也跟著明快起來,這些變化傳遞出角色們的存在感,相當鮮明且令人深刻。
「你說你跟我不是一路的?那我問你,你跟誰同路?」
我們跟誰是同路人?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將關係建立用了很細微的安排,我想胡波應該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因為他懂得物品的象徵性。只有會收藏有紀念性物品的人才能懂得超越金錢的無形價值,而這價值同樣源自關係。
高中生將自己最珍貴的一支撞球桿交給老人,並挺身幫老人卻慘遭被狠踹的下場;回到家老人被混混盯上,撞見此景的兒子卻選擇急忙逃離。
撞球桿象徵著情義,也等同承諾。
老人一直隨身帶著這支撞球桿,最後甚至靠撞球桿脫了身。幫朋友出氣的高中生隨身帶著一根捆著層層膠布的擀麵棍,他從沒將它從包包裡拿出來,卻一次次地被別人搜出成了他的先天惡意。與副教務主任曖昧的女高中生在母親被羞辱時拿了鋁棒敲昏惡言相向的大人揚長而去。
三個棒狀物品,成為他們彼此關係的由來與建立。也是他們與世界產生關連的象徵。
對話與人物行動,左右了《大象席地而坐》的美學走向。
而很多場景的切換,常停在一個莫名或無趣的點,但看了只會讓人更墮入一種絕望或想尋找出口的情緒中。即使只是老人在麵攤吃麵的普通場景,極簡的對話,無意義的走路與表情,轉換到下一個重要的情節衝突點,也毫無突兀,反而會讓人更想知道人物之後的發展。
這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電影觸覺和感覺表達方法。
中國導演中,大概只有張元等少數人可以匹敵,賈樟柯其實遠遠不如。這不但只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導演作品,更只是他的第一部長片。大概只有「天才」二字可以形容。華語電影中的處女作,可能只有蔡明亮《青少年哪吒》勝過本片。如果考慮到電影製作的背景,胡波如果有當年中影給蔡明亮的資源,《大象席地而坐》可能完全不輸《青少年哪吒》。
我想,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不覺得《大象席地而坐》是不帶希望的。
沒有希望的是表象世界,然而劇中人物的內心都充滿掙扎。因為如果真想放棄何須對抗?三個主角的「武器」是對外而不是對內的,那都是渴望對抗世界的象徵。
為了自保也為了安心,有些為了承諾,有些也是為了證明自己。
我認為在《大象席地而坐》中的這些暴力有其合理,這世界實質充斥著各種暴力,偷拍的網路影音或冷嘲熱諷的謠言散布,這些不是拳腳相向的暴力往往傷人於無形且無所不在。身在其中的我們該如何還擊?如果不想變成一樣,如果想繼續活著,我們如何能不還擊?
然而,世界真擁有分辨其中差異的能力嗎?誰能明白這樣的還擊是忍無可忍的最後手段,是被迫的出手,是參雜著悲痛與苦澀的呢?
「若你現在站在高樓窗臺旁,你會怎麼想的?」
「我想,我還能怎麼辦呢?」
飾演高中生韋布的演員彭昱暢,從一開始讓我覺得就只是屁孩,經過四小時的種種遭遇後,來到電影關鍵性的一場戲時,意外發現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臉部表情或態度都是置生死於度外的呈現。大概到這裡我才了解他為何可以提名金馬最佳男主角。
當他反覆說著這句「你賣我假票,把錢還給我」時的毫無情緒,讓人深刻理解到他不是想去滿州裡,而是他只剩下滿州裡可以去了。
儘管電影傳遞出一種死亡或許不是那麼痛苦的事,真正的痛苦是活著。但片中這些角色都是想盡辦法讓自己繼續活著的。
即使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傷了他人,但他們都試圖讓自己活下去。
活著大概就是這樣一樁不得不人吃人的事。
在我看來《大象席地而坐》並沒有美化死亡或醜化生活,它用非常接近真實世界的時間與過程來陳述生活中的某種處境,而非只是單一故事的發展,或急忙讓人下定論的呈現。
電影其實是很單純的東西,因為可以輕易的善惡分明,所以觀眾才能在電影裡得到救贖。然而《大象席地而坐》並非如此,它擁有更大的野心,用片長營造出一個可以讓觀眾沉浸的當下感,不疾不徐的娓娓道來。
「你怎麼那麼會踢毽子?」
「這沒什麼。任何人只要對某件事浪費一段時間就可以的。」
電影最後一段有恰如其分的美好。一輛駛往黑暗去的夜車,乘坐著滿載心事卻無須任何交談的人們。每個人上車的原因都不相同,但在這輛車上沒有人會過問你原因。只要你有一張車票大家就是一樣的。長途夜車在中途停靠休息,下了車的乘客三兩兩,有人拿出毽子踢了起來,一旁的人也跟著加入。
黑暗中車頭燈投射的光芒微微照亮了乘客身影,只是除了白色的毽子外我們分不清楚誰是誰,我們只知道他們是一路的。忽然傳來了大象的聲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
大象的吼聲在黑暗中轟轟作響。這聲音從遠方而來,這聲音來自旅程的盡頭處...
有時候心裡的話滿到爆炸才是沉默的主要原因吧。
我也不知道那聲音有沒有,但我知道《大象席地而坐》很近似這樣的關係存在。如果還有機會再看大銀幕,真想在最深的夜跟這電影一起昏昏沉沉不用清醒,那一定很美好我想。
總的來說,看完之後我還是充滿希望的。
人可以對世界失望,但不能因此失去希望,那隻大象一直都在,就算看不見,就算人生只是片荒原,但只要相信著,那隻大象一直都會在,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整體而言,《大象席地而坐》是部大師級的作品。
如果我看電影之前沒有認真查閱過背景資料,我真的很難想像這是出自於一位如此年輕導演之手,胡波把自己所有苦悶與迷惘全放進電影,以一場旅程中白天的灰暗對比黑夜裡的光明,大量長鏡頭和焦距的巧妙運用,配上非常適時的配樂,角色的一舉一動無處不牽動著觀眾的情緒。
不過我還是得說,《大象席地而坐》必須要在戲院才能好好欣賞,要不是有這讓人極為入戲的環境,給我12小時應該都沒辦法把全片完整看完,可惜胡波無法親自看到觀眾走出戲院的反應,不過我確定他生前所留下的意志,都將成為驅使我們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而現實是,胡波已經死了,多說無用。
如果要替胡波寫一個墓志銘,或許可以這樣寫:
「當代青年作家胡遷,以29歲之齡,於北京家中上吊身亡。死後留下三本小說集,三部短片與一部長片。」
......
這是我們懷念他和這部電影唯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