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篇--
春節前夕,一則關於陳佩斯與老搭檔朱時茂登上2020年春晚的消息不脛而走,多數人沒敢信。畢竟就在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也盛傳這對老搭檔將合體登上央視豬年春晚,甚至具體到了小品名稱,一度引發熱切期待。結果,老哥倆中有微博的朱時茂當時親自闢謠,抱憾地說:「我和佩斯真心感謝觀眾對我倆一如既往的喜愛和掛念。」
這一次,期待終於成真。大年初一,他們即將出現在北京臺春晚,只不過角色變成了引介人,將舞臺留給各自的兒子——陳大愚和朱青陽。
一轉眼,距離陳佩斯、朱時茂第一次在春晚亮相,竟已過了36年。1984年春晚,這兩位八一電影製片廠青年演員合作表演了《吃麵條》,逗樂了全國觀眾,從此確立了「小品」這一電視晚會節目的新形式,自身的命運也與春晚綁在了一起。
那些年,兩人創作並演出了《羊肉串》《警察與小偷》《主角與配角》等雅俗共賞的春晚小品,直至1998年的第11個作品《王爺與郵差》。轉過年來,兩人就因央視下屬公司侵權,協商無果後訴諸法律。官司勝了,但從此再沒登上過央視春晚,陳佩斯更是幾乎消失在公眾視野。
在民間文學中,他被影視行業「封殺」,只能「退守荒郊種石榴」以求東山再起。實際情況是,央視不止一次邀請他「復出」春晚,可陳佩斯的創作熱情已從短劇(他對小品的歸類)過渡到了更自由、更完整的藝術形式。
話劇《戲臺》劇照。
「消失」在螢屏的那些年,他創立的大道文化節目製作有限公司先後打磨出了《託兒》《陽臺》《老宅》《戲臺》等完全面向市場的成熟話劇。2019年,《戲臺》在國內開啟第11輪巡迴演出,陳佩斯仍作為導演和主演親自上陣。49場下來,一路叫好叫座。
在該輪巡演的倒數第二站廣東佛山,南都記者見到了年屆66歲的陳佩斯。他鬍髭花白,但神氣平和、聲音清朗,一招一式充滿戲劇張力。言談中,他流露出的對於喜劇原理和技術的思考,早已深入旁人難以想像的層面。
陳佩斯說,2020年,他和團隊還是會立足劇場,除了北上廣深等大城市,還要把好的作品帶到小地方去:「很多地方你必須去開發它,打破過去觀眾坐在臺下是被教育的這種觀演習慣,開啟他們笑的功能……把笑聲還給百姓。」
在這條路上,他說自己孤獨地走了大半輩子,絕不會躲避困難。因為在他看來,「一個物體往前移動的時候,速度越快,它遇到的阻力就越大,這是一個簡單的物理現象。凡是遇到困難我都會高興,說明我在往前走,前方一定有我還不知道的東西。」
急流勇退改行話劇
時隔多年,陳佩斯已經說不出他上一次參加央視春晚的具體年份,但記得那個作品是《王爺與郵差》。當時朱時茂的麥克風掉了,靠蹭和吼演完整個節目。
陳佩斯告訴南都記者:「下了那臺,我就決心不再來了,並不是後來他們說的『打官司』什麼的。」對央視春晚,他的情緒複雜,既有對知遇之情的感念,也有因創作氛圍改變產生的遺憾和痛惜,後期則是拗不過各方期待的勉強和掙扎……最後,一場官司中止了一切。他反倒想說:「感謝它,讓我終於從名利場退了下來。」
從春晚舞臺急流勇退之後,陳佩斯並沒有如傳聞中那樣陷入消沉,而是忙於為自己的喜劇實踐尋找下一個出口。
1994年,陳佩斯註冊成立了北京大道文化節目製作有限公司。起初曾涉足影視行業,留下了《孝子賢孫伺候著》《太后吉祥》等經典作品,但一直未能走通獨立製作與發行之路;那時,他也考慮過與人合作,可是人家遞過來的「頂好」的喜劇劇本,他根據自身經驗,總能輕易地看出技術問題,雙方對喜劇的認知根本不在同一層面上。「沒辦法了,我只有自己做。」最終陳佩斯決定進軍劇場,做舞臺喜劇,原因之一就是,當年一臺話劇的製作成本僅以數十萬計,他有能力承擔,不用去依賴外部資本。
2001年,由大道文化自行創作、經營的首部話劇《託兒》問世,很多人持觀望態度——倒不是懷疑陳佩斯的水準,而是因為國內話劇經歷了上世紀80年代的高歌猛進之後,在世紀之交正處於低潮期。用陳佩斯自己的話說,當時即便有演出,也已經「沒了買賣」,贈票或組織觀演幾成慣例。他卻偏偏要靠作品把秩序扶正,杜絕贈票,以不低的票面價格公開售賣。
結果有目共睹,《託兒》在北京一票難求,第一輪巡演進帳4000萬元。演出行業震驚,陳佩斯本人卻不意外。他對南都記者解釋:「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小品、短劇演出之後是什麼樣的效果。現在我又成長了好幾步,拿出了一個完全成熟的戲劇,(市場反響)真的都在預期當中。」
對兒子「接班」不擔心
沿著《託兒》開闢的新路徑,其後陳佩斯的大道文化又推出了《陽臺》《阿鬥》《雷人晚餐》《老宅》《春宵保衛戰》《戲臺》等結構精緻、同時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舞臺喜劇,從出品到運作模式,都令人想到美國的百老匯,卻更具平民立場。另一邊,陳佩斯開始著手稀缺喜劇人才的培養,於2012年啟動了首屆「喜劇創演訓練營」,面向全社會招募學員,而不用曲藝界嚴格的「師徒制」。
正是在那一年,陳佩斯之子、生於1990年的陳大愚開始隨父親從事喜劇。「他自己要求、自己報名的!」陳佩斯笑著說。此前,陳大愚選了一個理科專業,在美國深造,學著學著才發覺自己真正的興趣,於是了結了國外的學業,報名成為大道喜劇訓練營的首批學員。
對自己兒子,陳佩斯說:「我也不是樂見其成。我也得看他成還是不成。一開始糟糕極了,同樣沒基礎,他比起同一期的孩子們差一大塊兒。可是其他人畢業之後,能上電影、電視,演演兒童劇,演演別人的話劇,他跑不掉。因為他是我兒子,他必須得替我扛一點兒這個擔子。扛著扛著,在這裡頭浸的時間長了,戲就越演越精了,慢慢地就有自己的東西生成了。」
這次陳大愚登上北京臺春晚,對不少電視觀眾來說是一次「亮相」,其實他已經30歲,在話劇舞臺上歷練已久。2013年,他就接棒父親,挑大梁主演了《託兒》青春版;曾因改編並執導話劇《春宵保衛戰》獲得首屆北京戲劇新勢力「潛質創作人」獎,並擔任了2017版《陽臺》和2019版《託兒》的復排導演。
陳佩斯評價道:「他不可能全盤接受我的東西,也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東西。對他,我不擔心、不著急——好多事情該怎麼著,就會怎麼著。所以別為別人著急,也別為自己著急。」
曾受卓別林深刻影響
活了大半輩子,陳佩斯心裡想的仍是喜劇。用他的話說,「我自己不是假喜歡,是真喜歡;老天又給我『摁』到這兒了。幸福感就在這裡。」
陳強。
陳佩斯對南都記者回憶,他對喜劇的理解最初源自父親陳強。身為「新中國22大影星」之一,陳強曾飾演過《白毛女》中的「黃世仁」和《紅色娘子軍》中的「南霸天」,教育觀眾何為舊社會地主盤剝勞苦大眾的「階級仇恨」。但也就是這位老共產黨員,在上世紀70年代末忽然轉型搞喜劇,他想讓中國的老百姓忘記仇恨、找回笑的能力。
陳佩斯是家中的二兒子,他生於1954年,15歲赴內蒙古參加生產建設兵團,返城之後,在八一電影製片廠做配角演員。陳強手把手地帶他演喜劇。1979年,父子倆合作的喜劇片《瞧這一家子》公映,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
差不多在同時,陳佩斯開始接觸卓別林的默片,還在《電影藝術》雜誌上讀到了卓別林講喜劇的文章。其中寫道,笑的產生是源於「窘境」。這對陳佩斯產生了深刻影響。
「這是我往核心方向走的第一步。」如今,這位中國的喜劇大師如是評價。但他在後來的創作中逐漸發現,「窘境」這個翻譯方式並不準確,它在中文語境中更強調當事人的主觀感受,卻讓人忽略了主角置身且無法逃脫的那個時空背景——譬如卓別林,他的默片就永遠圍繞著大工業時代的底層貧民。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大約從上世紀90年代起,陳佩斯的小品和影視短劇(很接近現在的「微電影」)就格外注重客觀條件的設置,他認為必須是在一個具體的物理空間,用人和道具去結構故事,並將矛盾的起因埋藏在人物設定之內。「就像老話說的,『扎在肉裡的刺兒,你怎麼動都疼』,故事就好看。」
「喜劇的內核是悲情」
陳佩斯有一個著名觀點:喜劇的內核是悲情。
「其實『悲情』也不是很準確,只是一種比較文學化的表達。」陳佩斯告訴南都記者,「我想說的是,所有能讓你『撲哧就樂』的這種笑點的產生,一定是被觀看者有了問題,而且這個問題的劇烈程度、被觀看者的痛苦程度,決定了你笑的程度。」而戲劇的妙處就在於,可以虛擬一種具體的困境,演員沉浸其中,將角色的痛苦展現出來,觀眾就會快樂,「這是一種人類的智慧。」
創作於2015年的話劇《戲臺》,是陳佩斯喜劇理念的一次充分展示。它講的是民國年間,一個京劇戲班在軍閥、政客、黑幫和梨園行名角兒之間左支右絀、為保小命不斷妥協的故事。2019年的全國巡演中,65歲的陳佩斯仍是那個苦命的「侯班主」,他在臺上最常做的就是抱頭蹲著,眼神驚惶地觀望各種不速之客,站也是歪著站,從未挺直腰杆過。細膩生動的窘態,令觀眾頻頻爆笑。
儘管陳佩斯承認,早幾年從老友毓鉞手裡拿到劇本、寫導演闡述的時候,自己經常對「侯班主」的境遇產生同感,但《戲臺》歸根結底不是「言志」的作品。他說:「我在臺上只是一個藝人,在排練當中是導演,一切都是按照喜劇的規律去走。只不過我認為還有更深層的東西,我儘可能把它的分量做得厚一些。」
在快手、抖音等移動媒體普及的當下,陳佩斯仍據守舞臺,追求以120分鐘左右的時長展現更深厚、複雜的喜劇,心疼他的觀眾覺得,這簡直是農業時代的生產方式,相比起曾讓他一夜成名的電視來說,也太慢了。可是陳佩斯覺得,「我一場一場地演,他們一張一張地買票支持,戲一場一場地調整、完善」,這是一種非常平衡、舒適的心理過程。
用《戲臺》的一句話就是:「謝謝您抬舉,咱們臺上伺候!」
採寫:南都記者 侯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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