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天傑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讀《紅樓夢》,讀尤三姐,感慨頗多,謅兩首《西江月》以詠之:柳眉輕籠翠霧,檀口細點砂丹。鬢松釵橫醉嬌顏,半嗔半喜半怨。慣能調笑風月,把酒恣意逐歡。痴情濫情一念間,亦真亦夢亦幻。水性換做冰心,立定厚地高天。出得濁泥貞似蓮,一心一意一念。矢志敢比磐石,怎敵飛語流言。劍迸桃花傾玉山,可哀可敬可嘆。她有著兩個極端的性格:輕狂到極致,風月場中浪蕩子垂涎三尺又望而卻步;堅貞到極致,鐵石心腸冷麵郎痴情眷念而斬斷塵緣。尤氏姐妹還沒出場,就已微露出她們的輕浮。賈敬死後,賈珍賈蓉父子星夜回來奔喪,路上得知尤老老和尤氏姐妹在他家中,「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這「笑」不知是賈蓉對著賈珍笑還是父子倆相視而笑,無論怎樣,都很奇怪。老子死了,本應很是悲傷,卻為這兩姊妹突然笑了,讓人感到這父子倆和這姐妹倆關係不正常。相比於尤二姐的輕浮,尤三姐更帶幾分狂野之氣。對賈蓉,她「便上來撕嘴」「一頭笑,一頭趕著打」,雖有很濃調笑意味,但她絕不像尤二姐任由賈蓉「滾到懷裡」,嚼一嘴砂仁渣子吐他一臉。她也和賈家父子打情罵俏,但她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她絕不任由賈家父子無所不至。有諷刺意味的是,她得以堅守住底線的恰是她的潑辣輕狂。她因輕狂而被人詬病,也用輕狂讓賈珍之流望而卻步。賈蓉暗示要把尤二姐說給賈璉,尤二姐的反應是「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她多半是願意的。尤二姐懦弱而糊塗,自身已和賈珍關係不清白,帶著這樣的傷疤,再遊走在賈府這個圈子中,怎麼會硬氣得起來呢?尤三姐則是「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賈蓉,「壞透了的小猴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尤三姐表情複雜,心情也很複雜。她的笑很「冷」,很有幾分警告味道:你那點子花花腸子,我心裡都明白,正如後來她說賈璉「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她的惱也拿捏得很好,在賈府的遭遇,她有不滿,有怨恨,但又丟不開,擺不脫,「似惱非惱」分寸精準。賈珍貪色,老娘貪財,賈璉昏聵,二姐懦弱,自家姐妹就是賈家父子兄弟追歡逐笑尋歡作樂的玩物。賈珍覬覦尤三姐美色已久。他趁賈璉不在來小花枝巷宅子中,就是要和這姐妹倆調情。遇到賈璉勸酒,他雖有點慚愧顏色,還是笑著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幹這鍾。」言外之意,你比我臉皮還厚,我不好意思說的你來挑明了。他認可了賈璉的做法,也承認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賈璉也要把尤三姐推給賈珍。他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直接把尤三姐當作了嫂子。賈璉很昏聵,他要攪渾這潭水,造成兄弟倆娶姐妹倆為妾的事實。殊不知他偷娶尤二姐已經很難善後,再把賈珍尤三姐攪和進來,他的「子嗣艱難」的藉口就更難讓人信服,他們兄弟就更難逃脫貪色好淫的指責。他們兄弟,借著酒意,要戳破這層紙,把內心的腌臢亮出來,把蓋著的無恥掀起來。特別是賈珍,他要藉機把尤三姐弄到自己手中,讓自己多一個尋歡作樂的去處。尤三姐明白,自己眼下還離不開賈家,「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家中的吃穿用度,要靠賈珍幫襯;老娘無依無靠,需要有個去處;姐姐性格懦弱,需要有個歸宿。寧國府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名義上還是至親,還算她們孤兒寡母不錯的依靠,自己不能拒絕,也無力拒絕賈珍兄弟的糾纏。尤三姐明白,自己絕不能再走尤二姐的路。尤二姐給賈璉作妾已如同羔羊入狼窩,但挑明了還能說得過去,臉面上也還能為人接受,畢竟賈璉和尤家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尤三姐私下可以和賈珍胡鬧,但絕不能和賈珍有什麼公開的名分,否則她不只無顏面對自己名義上的姐姐尤氏,寧榮兩府上下人等的唾沫星也能把她淹死。尤三姐是鄙視賈珍的。她對賈珍沒有半分尊重,只把她看作酒色之徒,稱他為「現世寶」,說「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她顯然沒把賈珍當人看。賈珍要拿她取樂,她也是要「拿他們取樂作踐準折」。她只是在折騰賈珍他們,並沒有一點真情。尤三姐也是不屑於作妾的,她早已心有所屬。她提醒尤二姐:「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早在五年前,她在姥娘家,遇到客串演小生的柳湘蓮,就已芳心暗許,堅定地把他作為了自己的唯一歸宿。這時候,她可能還只看到柳湘蓮英俊瀟灑,並不知道他面冷心熱,俠肝義膽,嫉惡如仇,但這並不影響他的選擇。尤三姐是另類的,在那個婚姻只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她要「我的婚姻我做主」。「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紅樓夢》諸多女子都是為情而生,但能如此大膽直白表達自己感情的,唯尤三姐與司棋二人。林黛玉對賈寶玉用情最深,但只敢遮遮掩掩的試探,臨死時喊出的也是「寶玉!寶玉!你好……」的半截話;潑辣熱烈如晴雯,也只在死的時候才敢向賈寶玉袒露心跡。尤三姐既然已經心有所屬,為何又同賈珍兄弟父子肆意輕狂?尤三姐的輕狂是控訴和發洩。賈府是個大染缸,一個被人認為「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地方,身處其中,又有賈珍父子的騷擾,她很難自證清白。她的輕狂,是對「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的強烈不滿。尤三姐的輕狂是保護和反抗。尤三姐的輕狂嚇住了賈璉,禁住了賈珍,「他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賈珍可以和尤二姐無所不至,對尤三姐卻是「欲近不能,欲遠不舍」。尤三姐的輕狂更多的是一種表象,是弱小者全力為自己編織的帶刺的外衣。一隻小鳥,在遭遇危險時,也要抖開羽毛,使自己至少看起來是強大的。尤三姐不是大家閨秀,沒有深宅大院供她陶情冶性,更沒有高樓大廈為她遮風擋雨,她要保護自己,甚至還要為姐姐的未來打算,她以更老辣無恥來應對無恥,以極端的輕狂來應對輕狂,雖非明智之舉,也是不得已應對之策。尤三姐的做法顯然是有效的。賈珍在尤三姐身上花了很大功夫,但沒有一日隨意的,「反花了許多昧心錢」。賈璉認識到,尤三姐「就是塊肥羊肉,無奈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吧。」賈珍雖猶豫不決,但已有知難而退之意。這讓尤三姐有了脫離賈府的機會,在尤三姐選定柳湘蓮後,他也沒有再來設置障礙。尤三姐一旦打定主意,做出選擇,就展現出了異乎常人的決絕和堅貞。她輕狂到了極致,堅貞更是到了極致。她的堅貞是堅守選擇的執著。尤三姐選定柳湘蓮後,展現出了超乎常人的執著。「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她斬釘截鐵,認定了柳湘蓮就是她終身的唯一,絕不改變。她的堅貞是立即行動的果決。尤三姐絕不心口兩樣,說過後立即付諸行動。「真箇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竟又換了一個人」。其變化之快變化之大令人稱奇,這也正是尤三姐的過人之處。她的堅貞是矢志不渝以死明志的剛烈。柳湘蓮來索要定親信物鴛鴦劍,尤三姐就知道婚姻無望。她有口難辯,她也不屑於作無益分辯,更不願改變自己的志向。她決然橫劍自刎,以死明志。整部《紅樓夢》,為情而死的女子不少,如此剛烈而死者不多,為一個幾乎只有一面之緣就痴情而死者,似乎只有尤三姐。尤三姐是矛盾的,她輕狂潑辣,又堅貞果決。沒有輕狂潑辣,她只能是一個任人玩弄的弱女子,恣意輕狂潑辣,她又成了別人口中的壞女人。她要用堅貞去博得自己嚮往的生活,可悲的是,人們只習慣於把眼光盯住白紙上的黑點,玉石上的瑕疵,很少有人會就著黑點描繪圖畫,順著瑕疵雕琢美器。尤三姐的悲劇,是個性的悲劇,社會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悲劇。作者:康天傑,公眾號蓬蒿留香,偶有閒情,也敲出自己管窺之見,聊以自娛。。本文首發於紅樓夢賞析(ID:hlm364),如需轉載,請聯繫小編(夕瑤:13824393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