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云:「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尤三姐一死,太虛幻境警幻仙子案下四大護法就都已歸位了。尤三姐死於性格之「剛」,過剛。
《紅樓夢》中,金釧是「烈」,尤三姐是「剛」。金釧十分珍惜自己的名聲和節氣,不容有絲毫損傷,故詬誶謠諑一起,金釧即以死抗爭於世,所以她投井自盡,十分震動。尤三姐十分在意柳湘蓮的態度,不容對自己有絲毫置疑,故疑心一起,尤三姐即以死名志,所以她拔劍自刎血濺當場,十分慘烈。
尤三姐的「剛」是性情之剛烈。原本賈珍賈璉對尤三姐是有十分企圖,念念不舍的。在他們眼中,尤三姐就是一塊肥羊肉,一朵玫瑰花,想吃就吃,想摘則摘。卻不料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令二人慾近不得,欲罷不能。第六十五回中,賈璉說「是塊肥羊肉,只是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大扎手」。
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對賈珍賈璉二人的不軌企圖,直接反擊,竟然在兩個風月場中的老手中,用狠辣護住了自己的清白,進退自如,來去自由。第六十五回中,尤三姐一句「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羞得二賈無地自容;尤三姐一句「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羞得尤二姐不好意思,賈珍得便想溜。
尤三姐以「淫態風情」放手撩撥擺弄,任意嘲笑取樂,不但將二人禁住,更甚竟無招架之力,試出二人格局之小,只有酒色二字,酒足興盡之後,乾脆將二人攆了出去。何等暢快!
尤三姐的「剛」是性格之剛毅。對待命運是決不服輸。在尤二姨與賈璉商量要將尤三姐發聘個人家時,尤三姐並不接受擺布和安排,明鑼面鼓地提出要自己做主,若不隨自己意思,則萬萬不行。
第六十五回,尤三姐:「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並且說到做到,從不朝更暮改,真正是言出必行,有諾必踐了。
其實,她耐心地等待柳相蓮已經五年了,只是未能再次見面而已。為了這個冷二郎,她甚至連眾星捧月的賈寶玉也不放在眼裡。
尤三姐的「剛」是行事之剛強。尤其表現在對待尤二姨進榮府的事上,她主張與王熙鳳必須正面較量,以剛克剛,而非後來尤二姨採取的以禮相待。對賈珍賈璉作局算計她時,她明確要「會會那鳳奶奶,看他幾個腦袋幾隻手」,若不如意,就「拼了這命」。對尤二姐勸他莫要捉弄二賈時,她說「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管誰生誰死」,分明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甚至在死後,又託夢尤二姨,須劍斬王熙鳳,賠她一條性命而已,否則難逃毒手,卻被軟弱的二姨拒絕。
她始終清楚地知道,尤二姨進榮府的最大阻礙就是王熙風這個撓不過、躲不開、瞞不住的坎,只有正面鬥爭,方能贏得一線生機,狹路相逢勇者勝。但是,終究是人算莫如天算,她死在了尤二姨的前面,失去了保護姐姐的機會,這也是她太剛性的結果吧。
尤三姐實在是美。她的美就連二賈兩個登徒子都讚嘆不已。第六十五回,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
其實尤三姐的美還在於超越時空,反傳統之美。封建制度下,女兒為弱者,三綱五常之中,女兒的獨立性是沒有的,生存空間也多以「無才便有德」、「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相夫教子」「三從四德」,而尤三姐則反其道而行之,給讀者眼前一亮,為女性大增光輝。正如第六十五回所說:「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
尤三姐之美還在於她的仙性之美。作者是把她當作一個仙女來定位的。第六十六回和六十八回,尤三姐死後兩次託夢出場時的裝扮分明來歷不一般。她「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並表明她是奉警幻之命辦事的。如此大放異彩,文中僅其一例。
尤三姐之死影響是很大的。從三姐的兩場夢境,即已知曉。《紅樓夢》中一僧一道來世度人需要因緣際會。甄士隱開篇即被道士度走,留下了《好了歌解》名垂於世,因為是家破人未亡,妻在子已散,她看破的是世情。柳相蓮因三姐之死而在第六十六回被道士度走,留下了揮劍斬情絲的背影令人回味,因為是相蓮早已家破人亡,若三姐這個「剛烈賢妻」在,則塵世尚可淹留,可惜失信錯失三姐,便只好發出「此系何方,我系何人」的疑問後頓悟了。
尤三姐之死斷絕了尤二姨的生路,三姐若在,必不使王熙鳳計謀得逞,最壞的結果是三姐與鳳姐死,而二姨生。
三姐之死也斷絕了賈璉的宗嗣之路,使她絕了後,賈璉從四大家族之外偷娶的象徵意義巨大,鳳姐毒計使二姨墮胎的象徵意義也巨大,故一入侯門深似海,只要鳳姐在,必不使別女為賈璉產子。
尤三姐之死還導致了寧榮二府的聯繫紐帶斷裂,並且裂痕增大。秦可卿活著時,她是一條線,連接鳳姐與賈母;秦鍾活著,他是一條線,連接寶玉與賈母;賈敬活著,他是一條線,連接賈珍賈璉與賈政,間接連接寶玉鳳姐與賈母;可惜都死了。賈蓉為賈珍與賈璉搭了一條線,使二人真正親如兄弟,並為賈璉繼承賈赦的爵位加分,卻不料竹籃打水一場空,三姐死了,二姨也只好死了,鳳姐大鬧寧國府,寧榮二府之後就少有來往了。再後來,抄檢大觀園,惜春退還丫頭入畫以絕尤氏後,就變成了「各門另戶」了。這樣的影響是當時當事之人都未想到的,也即探春說的「必從內部殺起方殺得死」。
尤三姐之優秀還在於她的金玉一樣的品質。她之於二賈是清白的。不但賈璉是從未上手的,即便賈珍也只是實現了喝酒行樂的目標而已,她到死也還是個待字閨中的「閨女」,也還是那個雖無恥老辣,但要自己作主的「情小妹」。她的信義是高過憂柔多疑的柳相蓮的,她的見識是高過只有酒色的賈珍賈璉的,她的膽氣是高過笑裡藏刀的王熙鳳的。她的識人之明是高過金玉其外的賈寶玉的。無怪乎曹公借詩暗贊其有「玉山傾倒」的嵇康一樣的人品,明則由柳湘蓮口贊「果真賢妻」了。
但尤三姐到底有些痴病。等了柳相蓮五年,未訴一句衷情,便淚如雨下,揮劍自刎,不給對方留一點餘地,空餘其悔。又何苦託夢來找相蓮,令其苦上加苦,悔上又悔?既然已死,又何必掛念相依為命的尤二姨,託夢將她最後一點尊嚴和希望破滅,使她苦上加苦,悔上又悔?當真太痴。正是:
死生如一夢,揮劍斬情痴。
阿妹剛烈死,阿姨何來遲?
男兒情不久,女兒何相思?
紅樓失雙姝,幻境多仙師。
手持金剛劍,翻冊詢往事。
古來由一夢,相見談詠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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