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關於學生時代,我沒有被欺凌的回憶。但我分明地記得那些被欺凌過的人。我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閃躲的樣子。
孩子的惡意通常是沒由來的,沒想過欺辱對不對,甚至沒想過為何要欺辱。但沒由來的惡意竟也能有如此精確具體的傷害力。十幾年後我再閉上眼,還能看見當初那個女孩兒緩緩拉開椅子顫顫地屈膝跪下的樣子。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恐懼和懇求的。甚至不像是屈辱,不滿十歲的孩子還太小,或許尚不知屈辱的意思。
我在《少年的你》放映廳裡一次次地想起那些年還是少年少女的你,你們。我卻想不起自己,我也是個怯懦的旁觀者。
《七月與安生》、《狗十三》、《少年的你》是這些年來,國產電影中僅有的打動過我的幾部青春題材片。一部講青春與友誼,一部講青春與家庭,一部講青春與惡意。這三部電影中任意一部所完成探討,都超越無數狗血致青春的總和。
《少年的你》講的是一段拋棄與守護,欺凌與溫暖的故事。他們都是幾乎沒有父母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怪石嶙峋的世界裡,然後相識、為彼此取暖。
電影的鏡頭很短,大量蒙太奇式的剪輯,陳念和小北在不同的場景下沉默地對視,不像是兩個孩子,像是被拋棄的受傷的小獸,在被捕食者追逐的間隙裡互相舔舐傷口。大多數時候,攝像機就掛在兩個演員頭頂上,景深很短,不是最常見的越肩正反打,而是懟著臉一個接著一個的特寫。周冬雨臉上的每一顆雀斑,乃至細淡的眉毛延伸至眼眶的雜毛都清晰可見。
陳念不是我以為的怯弱的樣子,她看見椅子上的紅墨水後霍地回頭,抿住嘴,後槽牙緊緊咬著環視全班,鏡頭隨著她的眼光一下一下嗖嗖地略過同學的臉。我猜想從那一刻開始,她腦中就有拷問一次次響起:「被欺凌是我們的罪過嗎?」我看到幕後採訪,說初見小北的那場戲,曾國祥導演換著各種方法罵周冬雨,一條接著一條地ng,直至她接近崩潰,終於拍出那個顫抖的血刺呼喇的親吻。後來陳念被剪亂頭髮,撕碎衣服,看見終於回家的小北,又死死抱住掙扎著要出門替她「打回來」的少年,嘶喊「那你去幫我把他們都殺了」,脫力般一聲一聲的哭泣,整個人都聳動起伏,上氣不接下氣。
周冬雨演的陳念,身上絲毫過往的作品羞澀或者古怪的影子,她就是那個受害者,是被踐踏後聲嘶力竭的樣子。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再說小北。幾個月前看到預告片裡的小北,有個非常直觀的感覺:千璽真像啊。陰鬱又料峭的少年躲在寬大的灰色帽兜裡,鏡頭略過去,是一雙黑亮的眼。他的臺詞並不很多,他們的交流大多數沉默的對視和前後走在路上時,明明滅滅的一瞥。縱然周冬雨一張娃娃臉,單薄的樣子穿上中學校服也毫無違和感,但少年身上每天每夜都在生長變化的感覺,在電影裡依舊是由18歲的千璽來表達的。周冬雨的表演精準的有些一步到位,像是深思過後的完成時,而千璽演小北則是進行時。那種混跡在成人世界的邊緣,卻尚未褪盡天真的微妙的猶豫感,是處女作獨有的表演體驗所帶來的本色的貼近。小北的倔強、狠戾,與陳念相對時才露出來的溫暖、脆弱,還有隻屬於少年的生澀和笨拙,糅合在掛著傷的臉上。在審訊室和警察對質、聽見母親的名字被提起,看陳念被虐打的視頻,兩次特寫裡,鏡頭裡只有千璽的上半張臉,眉眼的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那種被侵略後,迫切地想要反抗回去,卻又被束緊了手腳的掙扎感,從黑亮的眼睛裡一字一句地傳達出來。
易烊千璽所貢獻的表演,絕不僅僅是小演員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天才如章子怡,離開了好導演,尚且會演出《非常完美》這種莫名其妙的電影。曾國祥把第一次上大熒幕的千璽調教成我們看見的小北,所見功力令人驚嘆。
和許多觀眾的淚點不一樣,全片最令我心酸的片段,是陳念在學校的高考誓師大會上喊著「我們的未來終將輝煌」的誇張口號,然後鏡頭一轉,閃過小北在街頭跟人打架鬥毆。那是整部電影對陳念的理想描寫最激烈的一次,她鬢邊的碎發被汗溼了貼在額角,鼻頭冒著細汗,臉上的雀斑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她是真的相信啊。相信讀書、考大學、去北京能夠改變命運。而站在身後的小北,與其說是保護陳念,不如說是守護自己心中關於夢想和未來最後的一角:哪怕同在陰暗的青春歲月裡,他們竟還是身處截然不同的境遇,他希望通過背負些本不屬於他的責任,看見她替他實現少年的夢想。希望她從此不再被拋棄,不再被欺凌,不再需要真拳實腳地打回去。
然而最令人難過的是,校園欺凌似乎是無解的命題。電影結束後的求生欲極強普法播音也沒有為那些在學校裡像灰塵一樣無處不在又難以定性的謠言、恐嚇、孤立、嘲笑提供解決方案,而這些給未成年人帶來的傷害,往往絲毫不亞於看得見傷痕的毆打。時至此刻,我也不知道,能什麼辦法去保護少年的你們。
奈何明月照溝渠。
當我再想起學生時代那些被欺凌的同伴,想知道他們後來過的怎麼樣,想跟他們說聲對不起。我那時也是怯懦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