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曉鋒
相比於《何以為家》,我更喜歡直譯的《迦百農》這個名字。
迦百農本是聖經裡的地名,位於今天的以色列加利利海附近,現已成為一片廢墟。
迦百農作為聖經裡的地名是發生過神跡的地方,但現實是發生神跡的地方卻是一片苦不堪言的亂象。
電影《迦百農》講述的是一位出生於黎巴嫩首都貝魯特12歲小男孩贊恩的辛酸故事,因為生存的絕望,將父母告上了法庭。
01 生存的絕望是黎巴嫩社會的影子
贊恩歷經生活的磨難,因為傷人入獄,絕望之下狀告父母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卻沒能夠好好地撫養他,沒能給他應有的教育、健康和愛。
你窮困潦倒、食不果腹,連自己都難以養活,你為什麼要生下我?這個國家戰亂頻發、難民遍地,你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充滿苦難的土地上?如果你把我生下來只是為了把我遺棄、虐待、辱罵,那又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上?
贊恩以悲慘孩子身份的質問擲地有聲:沒有資格就不要生育。
其實,照顧過尤納斯的贊恩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父母"。所以,他的控訴除了源於自己對父母的印象,也與他自身經歷密不可分,除了對於生育的質問,其他的控告可以算得上有理有據。
只是他不知道,他所需要的那些教育、健康和愛,對於他的父母來說,也是絕望。
正如父親塞利姆在法庭中所說的:
這是為了讓她擺脫痛苦,和我在一起,她沒有希望,她連睡覺的床都沒有,吃的喝的都不夠,也不能洗澡,電視也看不上。我對自己說,嫁了她,起碼能有大床睡,真正的床,有毯子的床。你有沒有想過,這不是我們的錯。我也是這樣出生,這樣長大的,我做錯了什麼?如果我有選擇的話,我可能會比你們所有人都好。這不是我想要的。有人告訴我,沒有孩子,你就不是男人,你的孩子將會是你的脊梁。但他們打斷了我的脊梁,傷了我的心,我詛咒結婚的那一天,我為什麼要過得這麼悲慘?
母親舒雅德說:
我這一生都奴隸,你還敢批評我?你有什麼權利批評我,你有我這種處境嗎?你永遠不會,因為你活不下去,你連做噩夢都活不下去,換成你是我,你早就已經上吊自殺了。為了讓孩子活下去,我願意犯下千種罪,他們是我的孩子,沒人有權批評我,我是我自己的法官。
而同樣地,大家可能會希望導致薩哈懷孕致死的阿薩德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但其實只是個無知之人,從眾地做著大家都在做的事情而已。
是的,所有的人都只是在盲目地生存,盲目之後的絕望只是黎巴嫩社會的影子,只要有光,你永遠無法擺脫。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混亂的社會,還有什麼災難在前面等著。
02 《何以為家》片名直譯"迦百農"的含義是:"亂"與"無規則",在阿拉伯語中也指代混亂和災難
髒亂差窮是真實的黎巴嫩,不能只從某一方的視角來看,全方位審視贊恩和其家庭的悲劇,絕對不只是父母的個人特質問題。
儘管他們冷漠暴戾,但父母並非天性純惡,生育觀念只是表面。
其根源:在於畸形的兒童買賣、未成年人婚姻、童工、毒品交易、無戶口居民、敘利亞非法移民、非法居留、社會生育觀念、女性地位、童養媳、階層固化等多種社會問題。
《迦百農》所描繪的黎巴嫩是如此貧困和混亂,也許有人會質疑是導演故意為之的噱頭。
電影開頭所展示的利用兒童去藥房騙取處方藥(如鎮定藥曲馬多),研碎泡水,用衣服浸泡並晾乾,帶進監獄重新用水提取製成可以飲用的帶鎮痛藥的飲品進行售賣的場景。
這是這個社區再平常不過的日常生活截面,還有很多更為暴力的行為和現象,比如強姦、戀童癖等,導演沒有放進電影,因為,光是電影所展露的這些,已足以令人心痛。
認為《迦百農》刻意煽情的人,也許是被舒適的生活限制了想像力,可能永遠都無法體會那種用盡全力都無法逃脫的絕望。
突破階層、逃離原生家庭,不是用努力兩字就可以做到的一種命運。
有時候,越努力,就會越絕望。
《迦百農》囊括的社會話題太多,任何一個單拎出來都可以延伸出無數討論。
當一個地區連宗教都無法維護秩序時,它就真正地進入了一種最為原始的混亂。
這一次,導演Nadine將她的鏡頭聚焦在兒童問題。
03 兒童視角折射出的黎巴嫩社會生存困境
兒童問題是黎巴嫩非常突出的一個社會問題,大街小巷裡,你都可以看到、感受得到這種苦難。
正如電影中所展示的那樣,大街小巷裡擠滿了各種無人看管、奔於生計、極有可能是未註冊出生的兒童,賣水果汁的、賣口香糖的、賣日用品的、在車流中走動敲打車窗售賣鮮花的、搬運著體積和重量遠遠大於自己的煤氣瓶……
生於長於難民區的小演員給予贊恩這個角色一種獨特的魅力,瘦小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比劇中的年齡要小得多,但同時又散發出一種甚至比成人更為成熟的氣場,可以更深刻地去觀察、感受兒童在黎巴嫩的艱難生存。
贊恩家的窮,你也許無法想像。
七個兄弟姐妹被逼睡在一間臥室的地板,在布掛起來作為隔離的另一邊,是正在做愛的父母。
在貧窮面前,每個人的人生都像那個被贊恩拉開上衣露出雙乳的瑪麗蓮夢露一樣,毫無尊嚴可言。
性有多裸露,生活就有多貧窮。
你所能想像的一個人為了突破階層束縛的努力,贊恩都已經做了,起碼在他那個年齡所能做的,都已經盡力去做了。
在所有人都在忙著生存的時候,贊恩奔走在那個他無法選擇的出生地之間,默默地抵抗這種惡性循環,丟掉阿薩德向薩哈示好的甘草和拉麵、向父母提出上學的需求、隱瞞薩哈來月經的事實。
奔走在各種體力勞動之間,那輛接送學生的校車成為贊恩與理想生活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也許有人會說,為什麼贊恩不離開這個原生家庭,自力更生。
事實上,贊恩也真的這樣做了,在11歲的妹妹薩哈被強制嫁給房東的成人兒子阿薩德後,他就搭著長途巴士離開了這個混亂的地方。
但也僅僅只是從一個絕望跳到另外一個絕望而已。
贊恩跟著一個穿著"蟑螂服"的老人,在破舊寒酸的遊樂場前下了車,手裡只剩下250黎巴嫩磅(折合1元RMB),努力在找工作,但沒有人願意請一個12歲的瘦弱小男孩,最終和衣索比亞非法居留的泰格斯相依為命。
而泰格斯的突然消失,留下一歲不到的尤納斯,讓贊恩又面臨著新一輪的困境。
04 絕望困境中的生存與選擇,是導演極力想要在扎因身上表現的矛盾力量
一方面贊恩擁有最為原始的、強烈的生存欲望,天性讓他極力繼續生存下去,無論是在舊社區還是離家出走之後都是如此。
另一方面贊恩又有著這個社會、尤其是貧窮社區所最為缺乏的惻隱之心。
若說是生他育他的那個混沌世界給予了贊恩這種閃著光的善良,實在是不合理。
或者這種惻隱之心來源於和妹妹薩哈的緊密聯繫,又或許真的是這個破敗社區的異類。
但在這個混亂的社會,惻隱之心,常常是致命的。
贊恩的生存能力無疑是非常強的。
電影裡展現了很多贊恩想要獨立的嘗試,這種嘗試無關尊嚴,只是希望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獲得生存資格。
比如正兒八經地在快餐店、甜品店等各式商店裡詢問是否需要勞工;不接受免費的食物;在泰格斯失蹤之後獨立照顧尤納斯……
贊恩可以選擇再次出走,但他沒有,因為他知道,一旦選擇將尤納斯拋棄在雜亂的街頭,他就與強行送走妹妹的父母無異。
然而令人諷刺的是,在泰格斯意外被拘留之後,走投無路的贊恩還是靠賣曲馬多水賺了錢,而被房東鎖在門外,最終成為了壓倒他全部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
《迦百農》不是童話故事,即使不願意,即使再堅強,贊恩還是將尤納斯交到了人販子阿普洛手裡,不然他們兩個都得餓死。
這不是一個道德選擇,一如贊恩父母當初所做的那樣,這是生存選擇,是生存與人性的兩難決斷,是社會碾壓人性的絕對無奈。
在這裡,贊恩和從前的父母似乎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和解,但要中斷這種詛咒,個人之間的和解似乎毫無意義。
妹妹薩哈的死,再一次將這種和解打破,逼使贊恩不顧一切地想要玉石俱焚,將自己的父母推上法庭。
05 開放的結局沒有解決現實憂患,但給世界帶來了善良和希望
著眼於混亂社會的《迦百農》難得的地方在於,它給予這個貧窮社會毫無偏見的、不加修飾的、甚至略帶粗暴的一刀,把一個囊括黎巴嫩眾生相的社會橫切面,赤裸裸地擺在觀眾面前。
憤怒、悲傷、痛苦、無奈這些生命負能量,在自出生之日就帶有、無法緩解的詛咒之下,情緒宣洩本身變得毫無意義。
而導演在本可以大肆渲染情緒的鏡頭中能保持冷靜,避免過度催化個體之間的情感因素,用一種更為客觀和全面的態度去展現貝魯特這個被輪胎緊緊壓下的混亂社區。
結局輕巧而隨意,似乎前面的那些苦難輕易有了明朗的結果,可能在導演的心裡,是存在著這個社會能夠走向更好的美好的一種願景,她給電影這樣輕巧、開放的結局,或許是希望能夠鼓勵更多的贊恩站出來。
贊恩無疑是窺探世界的一個主要窗口,一個極易吸引注意力和煽動情緒的入口,但《迦百農》並沒有一味地沉浸在贊恩的世界。
那些和贊恩有著千絲萬縷關係,想要在他身上獲得利益,甚至帶給他巨大痛苦的人,同樣在導演的鏡頭裡獲得了一個向觀眾講述自己苦難和無奈的機會。
每個人都是這個社會悲劇的受害者。
而"迦百農"正是這個社會悲劇的真實寫照,但我願意相信"迦百農"的真正含義是:這個世界也許混亂,但仍存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