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無力撫養孩子的人,別再生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經歷,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發出此番呼告,並將父母告上法庭?
電影《迦百農》(中文譯名《何以為家》)將告訴我們答案。
為何要狀告父母?這一切還得從扎因一家敘利亞難民的身份說起。
自2011年敘利亞危機以來,黎巴嫩接收了100多萬敘利亞難民。他們成天提心弔膽,怕因在異國無身份證明被遣送回國。
為此,扎因一家十口人擠在「老鼠坑」裡,孩子們還得為雜貨鋪混混阿薩德打零工,以賺取生活補給。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父母時常還惡語相向。好在扎因還有天真的妹妹薩哈作伴,童年的陰霾才出現一道曙光。
可厄運還是降臨到這片伊甸。不堪家庭重負的父母,強行把12歲的妹妹像一件物品般嫁給阿薩德。
那一天,薩哈濃妝豔抹,卻掩蓋不住眼角的淚水;
那一天,扎因聲嘶力竭,卻抵擋不了父母的執拗。
這一以婚姻為門面的人口販賣,讓扎因義憤填膺。小小年紀,外出打工,試圖以一己之力改變窮困的現狀,一番歷練過後,等待他的不僅是兩手空空,還有妹妹死於難產的噩耗。
於是,鏡頭一晃,見一人,一影,一刀,衝進雜貨鋪,而四周,圍觀的人沉默不語。
本該「物是人非事事休」,可監獄中冷灰的柵欄將扎因對父母的怨恨投射到最大。
在獄友的紛攘中,他拿起電話,將父母告上法庭。
1、父母不是天生的
曾幾何時,「父」「母」作為人類性愛合理化的光輝被降福於羅普大眾。我們習慣於管那些懷有身孕的女人叫母親,將使其得以播種的男人叫父親。這是生理屬性賦予人的權力。但父母職能的構成不僅是生理屬性的拼貼,還需社會屬性的加成,即履行養育子女的義務。
在孩子未成年時,家長不能保障孩子基本的生活不說,還剝奪其受教育的權力,甚至將其作為勞動力過早地投擲到社會中,這本身就是對青少年身心的殘害。物質條件不足也就算了,扎因在精神方面也體驗著親情的空缺。
在一些思想觀念落後的貧困國家,很多女孩未成年便出嫁,而街道販賣物品的大多都是些孩童。在父母眼中,他們不過是苟延生命的工具,供己養老所需,或行使作為家長的權力。
或許,父母與子女間的情感關係只是人們美好的幻夢之一,而該關係更多展現的還是人與人權力的爭奪與利用。這不經讓人想起電影《銀河護衛隊2》中,星爵的父親伊戈之所以不斷地繁衍後代,就是為了讓子嗣成為自己東山再起的籌碼(復活的藥劑)。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對美好的事物報以幻想。電影《小偷家族》中,安藤櫻飾演的母親柴田信代在監獄中面對警官的逼問,腫脹著眼睛說:「生下孩子就自然成為母親了嗎?」媒體都在譴責這兩對夫婦曾經殺人的罪責,卻無人聲討小女孩尤裡的親生母親。
父母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後天與孩子交往中形成的。扎因將父母告上法庭,是孩子對尸位素餐的血緣稱謂進行的一次有力控訴。
2、不是愛不起,而是養不起
倘若只講了一個叛逆小子狀告父母的故事,那《迦百農》只是徒有其表。導演在扎因離家賺錢期間,加入單親母親泰格斯一角。
扎因對父母的恨還殘存愛意。在遊樂場娛樂設施前,扎因扒開女人模型的衣服,對著乳房凝視良久,可見孩子對母親本我地眷戀。年幼的他仍保有幻想,祈求從父母那獲得自己本該擁有的更好生活及應得的愛。
如果說,在認識泰格斯之前,扎因是對母親發自內心的痛恨,那此後,特別是在為泰格斯照顧其子尤納斯時,扎因在憤恨上有了動搖。
本是難民的泰格斯在遊樂場餐廳打雜,自己的身份證明快要到期,如果被發現,自己將被遣送出國,與兒子分開。一番努力後,還是免不了被抓入獄的命運,這也讓扎因一個人撫養起尤納斯。
為了生活,他混入敘利亞難民堆,索要奶粉和尿布。為了賺錢餬口,他像以前一樣賣汽水,甚至偽造毒品,結果被轟走,房東也因房租拖欠將他們趕了出去。生活所迫,泰格斯還是步了母親的後塵,將尤納斯給了人販子,託他為孩子找戶好人家。
當初,扎因的父母將孩子像狗一樣用鐵鏈拴著,如今扎因為了離開尤納斯,也用繩子綁住孩子的腿。迫不得已,卻又如此而已。
在找回原本失去的母愛光輝後,扎因體味到做母親的不易。想改變命運的他回到家中索要身份證明以離開黎巴嫩,卻得知妹妹薩哈難產死亡的消息,可他已經失去報復的能力:他痛恨父母當初的決定,但又在經歷了自己養育尤納斯的艱辛後,對父母的過錯失去了懲戒的能力(自己也成了「難以負責」的父母)。
扎因狀告父母,看似是狀告父母不養育子女,實則變相揭露了一個事實:現實本就苦難,連父母也無法改變。
貧困地區民眾的思想還很傳統,女性的社會地位極低,她們唯一的作用就是生娃持家。薩哈的悲劇在於:殺戮沒有蓄謀者,有的只是流傳已久的習慣,以及想要逆天改命的不可得。
在黎巴嫩那樣一個紛亂的地域,沒人能夠改變現實。就像妹妹的丈夫所說的那樣,他也不想讓妹妹死,只是周圍像她這麼大的孩子都結婚了,他也只好順應而為。
當母親受到律師的指責時,她憤然反擊。試想一些小城市的夫婦背井離鄉,外出打工,還不是為了改善家裡一窮二白的現狀。先不說孩子的教育費用,就連奶粉、嬰兒用品的錢,都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那些隔岸觀火的精英人士無法體會她的痛苦。如果我們是那位母親,或許可能會更糟糕!
反諷的是,片中律師的扮演者正是本片的導演娜丁·拉巴基。無論是影片創作者,還是置身事外的觀眾,這無言的抨擊都只是對父母不理解後的衝撞。
3、你就不該把我生下來
儘管父母有其苦衷,可孩子也有生的權力,這便是本片的衝突點:人,生而痛苦。
片名《迦百農》,本是《聖經》中提到的地名。耶穌曾傳道迦百農,並顯露不少神跡(治熱病、逐汙鬼、立十二門徒等),但迦百農人終不悔改,於是耶穌預言其滅亡:
「迦百農啊,你已經升到天上 ?將來必墜落陰間。因為在你那裡所行的異能,若行在所多瑪,它還可以存到今日。但我告訴你們:當審判的日子,所多瑪所受的,比你還容易受呢!」
影片中有一空鏡,是扎因與尤納斯看著陽光透進的窗戶。十字架造型的圍欄仿佛上帝降臨,可就像迦百農終究躲不過墮入地獄的苦難般,孩子們也只能畢其一生掙扎於煉獄中。
眾生皆苦,《迦百農》在扎因最後的獨白中告訴觀眾:生活就是一堆狗屎!
不是說沒能力就不要生孩子,而是哪怕有能力,也不要輕易將一個生命被動地交付到這個世界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不禁令人想到電影《村戲》。
奎瘋子在女兒下葬時,朝她的臉上抹了一道黑,村裡的人認為在死人臉上抹黑條,死者就不能輪迴轉世。而奎瘋子這一舉動,正是要讓女兒永遠待在地下。有時,安逸地死去比苟延地殘存要好得多。
《迦百農》中的扎因不是狀告父母,而是狀告了我們的出生。
儘管拿到了身份證明,能在黎巴嫩以人的身份生存下去,但小男孩也只能聊以假笑。在他看來,照片(新生)正是對過去之我的死亡證明,只是那個能證明我們未來還活著的身份,毫無意義可言。
在本片北影節展映後的交流會上,導演娜丁·拉巴基回憶起在與其他小演員交流時,那些本就是難民的孩子們表現出對這個世界的憤恨,甚至想一死了之。
「睡眠固然好,死亡更好——然而
最好的,可能是,從未出生過。」
——海涅《嗎啡》
或許,真的就像叔本華老爺子說的那樣:
「人生實如鐘擺,於痛苦與倦怠間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