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麥文化的三卷本《克蘇魯神話》的一個好處是,它為我們找到了「恐怖」的代名詞。其始作俑者洛夫克拉夫特是20世紀上半葉的一位才華橫溢的恐怖小說家。但準確而言,「克蘇魯神話」並非他一個人的傑作。這是一個共同創作的開放體系,恐怖是其核心概念元素,故事則可以成千上萬。每一個讀到他的小說的人,都會發現他給予人們留白空間的魅力,並且瞬間燃起自身創作的欲望。
克蘇魯神話在某些RPG遊戲愛好者眼裡,聲譽卓著。早有明眼人看出,暴雪的《魔獸世界》就是在主動圖像化洛夫克拉夫特所創作的這些異教神祇或者說怪物的形象。最近索尼的巨作《血源詛咒》被認為是最具有克蘇魯神話元素的遊戲。在善於挖掘遊戲背景內容的機核網上,克蘇魯神話是一個高頻詞彙。但很多人迷上克蘇魯神話,可能更多的是因為那些充滿靈魂窒息氛圍的、帶有宇宙級別之異域色彩的插畫。每一幅描摹克蘇魯神話的精美插畫,都是對心靈的一次重擊。它們的美並不來自於賞心悅目的優美感,而是來自于震撼驚人的崇高感。
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超出一般「驚悚」(thrill)小說的門類,它更為專注地集中於「恐怖」(horror)。而在恐怖小說的門類裡,他的意象也獨樹一幟。他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恐怖意象與各種神秘信仰聯繫在一起。而這些帶有信仰意義的恐怖對象有時活在地底,有時活在外太空,他們以「舊日支配者」的名義潛伏,並且發揮著某種即將到來的統治威能。因而,洛夫克拉夫特將自己的創作理解為「宇宙主義」。他所描摹的是宇宙尺度上的超自然力量。恐怖的信仰,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克蘇魯神話的母題。它格外地不同於人類世界的主流信仰體系,這或許可以看成是一種巨大的突破,但或許也是一種巨大的倒退,因而值得人們認真對待,不僅將之當做是流行亞文化的創新元素,也要當做人類自身精神的某種異變來考慮。
何謂克蘇魯
洛夫克拉夫特的代表作《克蘇魯的呼喚》中記載,克蘇魯沉睡於南太平洋的海底都市拉萊耶,當群星到達正確的位置,克蘇魯就會復甦並支配全世界。他告訴我們,克蘇魯「頭部類似章魚,面部是無數觸手,覆蓋鱗片的身軀有著橡膠的質感,前後肢都長著巨爪,背後拖著長而狹窄的翅膀」。根據洛夫克拉夫特,克蘇魯的名字傳布在全球各地的信徒口中,他們用人類的語音模仿曾經在夢魘中聽到的聲音:Cthulhu。這是一個不符合西方主流文字拼寫習慣的字母組合,在其發音上也難以用人類發音方式完全模擬。克蘇魯就是信徒們呼喚的神的名字。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記載中,這類令人恐怖的神不止克蘇魯。還有眾多的宇宙神祇,比如說,猶格斯、撒託古亞、猶格-索託斯、阿撒託斯、哈斯塔,等等,克蘇魯是其中一位。洛夫克拉夫特的繼承人德雷斯將這些神祇按照譜系而置入一個架空神話體系中,這才有了「克蘇魯神話」的概念。根據德雷斯的體系,克蘇魯在這個神話體系中類似於宙斯在古希臘神譜中的位置。在克蘇魯之上有威力更為強大的「外神」,克蘇魯屬於「舊日支配者」的一員,在他之下還有眾多「舊神」和「地球本來的神」以及「其它超自然存在」。
很顯然,洛夫克拉夫特的創作不是通過讓讀者「嚇一跳」來吸引他們。伴隨腎上腺素極度分泌而來的恐懼感,是人們一般追看「恐怖片」的心理因素。因而恐怖片總是要把懸疑保持到最後,而「劇透」是毀滅任何一部恐怖片的終極殺手,因為觀眾一旦不能被「嚇著」,就不會覺得恐怖。然而,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則完全是一種劇透式的寫法。他描述的每一個異象,都似乎要避免讓讀者過於身臨其境,因而他總是通過來自他人的見聞、遠方朋友的來信、一部失傳已久的日記的視角,片言隻語地描述他想訴說的東西。如果說這裡有什麼「懸疑」,那也只不過類似一種科學探索式的懸疑,而不是那種故意隱藏大boss的真實身份的懸念。我們甚至可以說,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都是在記錄科學發現的過程,只不過發現的都是那些怪誕奇異的現象以及現象背後令人恐怖的神秘力量。
恐怖之神的根源
為什麼恐怖之物能成為信仰?這是與「克蘇魯神話」最為緊密相關的問題。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洛夫克拉夫特心目中的恐怖,乃是信仰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那我們就還未真正進入其探索的世界。洛夫克拉夫特所營造的恐怖世界,無關於我們生理上分泌的腎上腺素和多巴胺,而是關於我們靈魂探出的觸角和隱藏的不安。
康德在《論優美感和崇高感》中揭示,那些令人害怕的東西也會喚起我們的審美感覺,也就是「崇高感」:「一座頂峰積雪、高聳入雲的崇山景象,對於一場狂風暴雨的描寫或者是彌爾頓對地獄國土的敘述,都激發人們的滿足感,但又充滿著畏懼。」在令人畏懼的崇高中,天空仿佛撕裂一道閃電,把人類渺小的身影映在無邊的蒼穹中。孤寂和永恆,雖然處在存在之感受的兩端,但卻必然是同時產生的雙生子。
古希臘人的神是奧利匹斯山上的眾神,這是一種早於猶太教、基督教的原始宗教或者說多神教。古希臘語中用於指稱神的兩個同源詞——δειν和δο——分別是今天英語中deity和god的詞源,而它們的源初意義就是指「恐懼」或「恐懼之根源」。荷爾德林在嘗試翻譯索福克勒斯的戲劇《安提戈涅》中的「δειν」時,出現過一陣猶豫,1801年他將之翻譯成「具有偉大暴力者」,1804年修改為「令人震怖之物」。海德格爾在這一基礎上又增添了一個新的譯法:「無家可歸者」。換句話說,神性是一種「無家可歸的狀態」。神性讓我們脫離自己的安居之所,神性讓我們看到原本不可見的東西。神性在把我們從自身抽離中重新安放自身。
我們依然能夠記起電影《星際穿越》裡引用的託馬斯的詩句:「不要溫柔地走進那個良夜。」在廣袤的宇宙空間裡,人類實際上是「帶著地球去流浪」。宇宙中到處都是殺機,它並沒有將人類當做「萬物之靈長」來用心守護的仁慈。「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道德經》裡的這句話或許已經道盡了宇宙之滄桑——它的無情懷的情懷。而這正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主義」的感受:「這個世界沒有神聖性,在宇宙間人類其實微不足道——只是一個小小的族群,把自己的偶像崇拜投射到宏大的宇宙身上。人類就像互鬥的蟲或者雜亂的灌木一樣,沒了解到自己的渺小、短視與無足輕重。宇宙本身對人類的存在漠不關心。」
善神與惡神
在原始宗教那裡,神並不都是善的。赫西俄德的《神譜》中記載的那些比奧林匹斯眾神更為遠古的神祇們,或許只是對自然或者超自然力量的模擬。比如最初的神是卡俄斯,意思是混沌,下一代是蓋亞(大地)、塔耳塔羅斯(地獄)和厄洛斯(愛)以及厄瑞波斯(黑暗)和紐克斯(夜)。然後蓋亞產生了烏拉諾斯(天空)和蓬託斯(海)。接著是蓋亞和烏拉諾斯的子女,包括俄刻阿諾斯(大洋)到克洛諾斯(時間)的十二位泰坦神。最後克洛諾斯和蓋亞的兒子宙斯開啟了奧林匹斯山的眾神統治。
原始眾神有好有壞。好神有時也會因為嫉妒或別的什麼原因,給人類降下災禍。這就是奧林匹斯諸神的特色。因而,古希臘的城邦往往有一兩位奧林匹斯神為他們的主神,或者說,保護神,以便在與其他城邦爭鬥時獲得格外的庇佑。比如,著名的雅典娜與海神波塞冬爭奪雅典的保護神地位,最終通過以橄欖枝為禮物而勝出。
「保護神」的概念在猶太人那裡繼續留存。另一方面,猶太教的鼻祖摩西從埃及人那裡得到了唯一神的概念。於是把這「自有永有的」唯一神耶和華奉為自己的保護神。這就有了一個非常大膽的遞進:神是唯一的,且它作為保護神必然是善的。神作為唯一神的「全知全善全能」的概念在此得到奠基。
耶穌基督將這唯一的善神的概念普及到世人,而不止局限在作為選民的猶太人身上。凡是接受神之恩典,便是神的選民。因而,基督教就是傳遞神愛世人的福音。
基督教以仁慈上帝的恩典來救助世人脫離苦難。它用信仰和雄辯向人們證明了,惡與神的本性相違背。神是善的,神愛世人,神不會創造不屬於它本性的東西,因而,惡並不真正存在。
那麼,我們人世間普遍感受到的惡又是怎麼回事呢?神學家奧古斯丁解釋說,是因為人的自由。人的自由是人與上帝最接近的本質,但自由既賦予了人接受上帝指引的條件,也賦予了人悖離上帝的條件。人心的惡就是人們不信上帝、缺乏敬畏,因而沒有良善的情況。換句話說,惡是一種缺乏,就像寒冷是因為缺乏熱能,黑暗是因為缺乏光線。
但是,人世間不僅僅有人心之惡,還有自然災害之類的惡、不可抗力的惡,這不是神的安排,那這善良的神為何不阻止呢?這一難題是「神正論」的首要麻煩。哲學家萊布尼茨在《神正論》中用「可能世界」理論加以解釋道:我們這個仍然充滿各種不幸惡事的世界,已經是善良的上帝所能給予我們的「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個」了。
這是「善神」的簡明進化史。與之對立的,是一個「惡神」的世界。但「惡神」可能並不是有意為惡,而僅僅是對人類「無動於衷」。「消滅你,與你何幹。」惡神以一種偉力的恐怖,同樣能夠攫取人心的敬畏。
未知的恐懼
我們接下來要問的是,為何人們寧願拋棄善良的神,而擁抱那些邪惡的、對人類無動於衷的神呢?
洛夫克拉夫特關於自己的創作還有一句名言:「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
如果我們對「知識」的本性足夠敏感,就可以發現,在未知和知識之間有一條通往恐懼的必經道路。因為就像蘇格拉底說「知識是證成的信念」一樣,信念是知識的一個重要組件。求知之路,就是通往未知之路;因而求知總是要長久地處於茫無頭緒的黑暗之中,一種無所信仰帶來的焦灼、恐懼和絕望感。
這正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寫得像科學報告的原因。他在怪誕不經中演繹著科學探索過程裡的人心悸動——這是科學的副產品,卻是人性的根本內容。
人性在科學中悄然改變了。它變得堅強,或許我們應該說冷漠;它變得聰明,或許我們應該說機械;它變得更會希冀,或許我們應該說絕望。
艾略特的「荒原」在現代搖滾死亡金屬的變奏中震碎耳膜;工業革命的欣欣向榮轉而變成了蒸汽朋克和廢土末日裡那種垂死掙扎的悲壯。尼採所說的「上帝死了」和「敵基督」,從整個文化的演化背景來說,或許只是「善良的上帝死了」,「超善惡」的時代來臨了。
如果我們還記得,在善良之神的《聖經》裡,記載著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原因:偷食了智慧果。智慧果帶來了求知的衝動。這裡包含著善良之神對於「原罪」的解釋:有限和有死之人洞察了自己的有限和有死,並且由此而走向不朽和永恆。
工業革命是知識撬動的人類革命。純粹的求知依然需要神性,但卻不必相信神是善的。善良的神越發被排擠到無人理睬的角落,儘管祂曾是舊日美好世界的真正支撐者。於是,我們有了巫術、邪神在流行文化中的興起,有世俗主義、撒旦教、「新紀元運動」在宗教領域的革新。克蘇魯神話是其中的一員。在超善惡的信仰氛圍中,「飛天神面教」的信仰並非兒戲,而恰恰就是一種信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