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讀閒扯《金瓶梅》(第六回)
回目: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閒遇雨
第六回看似沒有什麼緊要情節,卻也不可等閒視之。《梁羽生閒說〈金瓶梅〉》和候文詠《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二書都沒有評說這一回;卜鍵《搖落的風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說「內容不多,描寫頗簡」,但又承認這一回對《水滸傳》情節頗多改動、增飾和新添,不乏精彩筆墨;田曉菲的《秋水堂論金瓶梅》對回目「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閒遇雨」的後半頗不理解,本來的重點應該是潘金蓮彈琵琶唱曲(我認為潘媽媽出場更重要),卻被看似閒筆的王婆遇雨取代。只田曉菲注意到了張竹坡的回前評,知道了內中伏筆甚多,比如金蓮罵西門慶「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是為孟玉樓伏筆,寫王婆遇雨是為薛嫂伏筆,且為武松歸途雨水連綿遲了三個月才回伏筆,又金蓮唱曲中有「喚梅香」、「梅香」是為龐春梅伏筆等。田曉菲更是指出,王婆遇雨這一段很有抒情性,舒緩了前幾回的緊張,也平衡了長篇敘事的節奏美感。這些需要看過後面故事才會發現妙處。這裡稍稍提示,讀者自當明察。
武大死去,故事還得繼續。這個世界從來不因為某人死去而停止運轉,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老百姓,上帝只在這一點上最為公平。接著講武大死後,潘金蓮整理乾淨屋頭,與王婆通了消息,又乾號了半夜。書中說,「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到天大明,王婆拿西門慶給的銀子買了香燭紙錢棺材等物,搭起靈堂。鄰舍街坊都來看望探問,潘金蓮自是解釋一番:「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眾鄰舍明知蹊蹺,卻也盡勸節哀。那時候死了人必須通知衙門來提殮過後才能埋葬,王婆此時去請了仵作(提殮官)團頭何九,再又叫了兩個和尚晚夕伴靈拜懺,不在話下。這殺人勾當自然需要擺平,而那時的法制比我們現在還不健全,似乎只要權錢打通任意一個環節,整件事就OK了,官吏比現在的公務員黑暗多了。且說西門慶在巷口等到何九走來,強拉到酒店坐下,叫上酒來,給了何九一錠雪花銀子,何九覺著古怪,又不敢得罪:「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兩人推讓一番,在利益誘惑與權力逼迫下,何九隻得收下,「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旋,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何九嘴上如此說,心裡卻「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何九終究留了一手。到了武大家,何九問死因,潘金蓮自有一番表白,王婆也在旁幫腔。扯開白絹,只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麵皮黃、眼皆突出,知道是被毒死。幾個衙門下手還在囉皂,何九隻得吼住,七手八腳悶葫蘆一樣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再拿出一吊錢給何九,打發眾人散了。「那婦人當夜,擺著酒席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人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乾乾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裡。」回到家中,打發走王婆,與西門慶「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再沒有誰打擾。這一段白描不但寫得細膩、幽默,民間風情也體現得很生動,真是非常奇妙的文字。
這一回重點人物是提殮官何九。何九當屬於古代公檢法三位一體公務員隊伍的小幹部,有點小權力,可以在更小的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卻需在官商界名流面前夾著尾巴。也就是說,政府給何九這類人的權力和義務是這樣的,其權力可以管理普通百姓的生老病死等一切,其義務是對有權有錢的權力階層提供一切便利。貌似威風,其實也下賤,兩頭不討好,最需察言觀色掂量斤兩,看著前方留足後路,小心謹慎做人。這與今天的基層公務員區別不大。
再閒扯遠點。中國老百姓充滿對清官的歷史幻象,或許正如某些學者所論,是因為中國的清官太少,而他們的正能量又無比巨大,簡直是真理的化身。其實不然,這都是統治階級的宣傳塑造,以說明中國幾千年專制體還不錯,皇恩浩蕩疏而不漏,老百姓完全可以依靠政府「既打老虎又打蒼蠅」的希望來支撐生活。人既是自私軟弱的個體,又是烏合之眾,沒有完善而強大的法律制度約束,將權力關進籠子裡,小人物就會有小惡,大人物更會有大惡,任何清官本質上都是虛假與虛弱的,都脫不掉對老百姓智力的羞辱。以此角度,我們可以感受到何九這個人物的生動性和真實性。如果我們想像何九是一個清官,與西門慶進行了堅決的鬥爭,可能就不僅僅是一個牽連個人利益之爭,好人與壞人鬥智鬥勇的屁孩兒遊戲,更可能會牽連整個政府很廣很深的政治派別鬥爭,從而出現左、中、右的三派分裂,甚至可能危及國家統治制度。如果真是這樣,敏感詞肯定通不過,政府不會同意,老百姓也不會同意,讀者也不會同意蘭陵笑笑生這樣寫,這樣太浪費,太累了。
還是回到書中情節。光陰迅速,不覺西門慶與潘金蓮「偷雞盜狗之歡」將兩月有餘,臨近端陽佳節。一日,西門慶從嶽廟歸來,到王婆茶坊裡坐下,想見金蓮。恰逢潘媽來看望女兒,王婆便到金蓮處遞消息,與金蓮和潘媽吃酒,打趣閒話,潘媽還叫王婆幫忙給金蓮再找個人家。金蓮得知西門慶來了,趕緊把老媽打發走,將房中收拾乾淨,燒些異香,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採。每日只是濃妝豔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由此可見,潘金蓮已經義無反顧地朝著自己根本不能把控的全新命運墮落下去。
王婆回到茶坊,被西門慶打發去買些吃食,於是提了個籃兒,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王婆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疏果品之類,卻遇到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簷。「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研究者田曉菲對此處的「雲飛」與《水滸傳》的「飛雲」有詳解,認為如老公宇文所安之言「花紅」和「紅花」之別,富於動感,漂亮許多。回到家,見著金蓮和西門慶飲酒,又打趣一番,自去廚下把衣服烘乾,把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西門慶飲酒間看見牆上掛著一面琵琶,便摟了金蓮在懷,要彈唱一曲。金蓮將琵琶放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了一曲。張竹坡夾批此曲「兩喚梅香,而春梅呼吸欲動」,也就是春梅的伏筆。「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西門慶又脫下金蓮一隻繡花鞋,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顛鸞倒鳳,盤桓至晚,金蓮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留下幾兩散碎銀子,帶上眼罩,自回家去了。
在這一回中間,潘金蓮的母親潘媽短暫出場,情節也較簡單,無非見了金蓮一面,與王婆拉了家常,見識一般,是市井中一個很典型的平庸老婦,被潘金蓮急於見西門慶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潘媽出場,與王婆遇雨和金蓮彈琵琶相比,雖然也算閒筆帶過,但必定是關聯全書的新人物,在小說的起承轉合中,拓展了小說表現的市井生活面。《金瓶梅》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就是真實、豐富、生動地反映了在明未腐朽衰敗社會背景下的市井民風,也或稱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讀懂《金瓶梅》,會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社會這一部更大的書,以及我們自身的隱秘人性。
附錄:
隨讀閒扯《金瓶梅》(開篇)
我主要以齊魯書社1991年版,由王汝梅、李昭恂、於鳳樹校點,有張竹坡評點的《金瓶梅》(上下)潔本為讀本,該書依據學界俗稱的繡像本(又稱崇禎本)「第一奇書」為底本整理,疏朗清晰好讀。間或參讀港版的梅節校訂本《金瓶梅詞話》(與學界俗稱的詞話本或萬曆本大致相同)。但是,我的興趣不在版本目錄學,所以不多糾纏。
參考書依出版時間順序列目如下:
《秋水堂論金瓶梅》田曉菲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2版,2008年4月2印;
《梁羽生閒說〈金瓶梅〉》梁羽生著,孫立川校編,三聯書店2010年8月第1版1印;
《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侯文詠著,華文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1印;
《搖落的風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卜鍵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1印;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格非著,譯林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1印;
《金瓶梅風俗譚》(圖文本)白維國著,商務印書館2015年12月第1版1印。
需要特別說明,本人不是所謂專家學人,純因國事日壞,升鬥小民的家國情懷無處寄託,只能以無聊讀者的身份退而閱讀《金瓶梅》,笑看天下如何被一班荒淫之人毀了。真箇是: 盛世讀《紅樓夢》,衰世讀《金瓶梅》,亂世讀《三國》、《水滸》、《西遊》。盛世多飽暖思淫慾,衰世多蠅營狗苟之事,亂世多權謀利益之爭。亂世生存更艱難,所以要多讀兩本書。
如果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雅文學的小說代表作,《金瓶梅》就是俗文學的小說代表作了,它們是兩部在不同風格高峰上的偉大傑作,無可比擬,沒有之一。
往期參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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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讀閒扯《金瓶梅》(第五回)
隨讀閒扯《金瓶梅》(第四回)
隨讀閒扯《金瓶梅》(第三回)
隨讀閒扯《金瓶梅》(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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