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閱讀似乎被神聖化了,被視為一種儀式,而不是一種日常,而我們與閱讀的關係或許也應該被重新梳理。作家唐諾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會書寫、最會讀書的人之一,他在《閱讀的故事》中誠懇地提出並且回答了關於閱讀的諸多問題,幫助我們重新認識閱讀這件事本身是什麼。而且,唐諾從讀書人的經驗裡提供了一條跟閱讀態度有關的指南:不要跟你的書談戀愛。
在之前的一集《十三邀》裡,作家唐諾有幾段關於讀書的話,在社交網絡引發關注。他說,人們為什麼不買書,那是全世界最划算的東西,因為一個了不起的書寫者、思維者,其一生的時光、才華和工作,可能只留下八本到十本的書,而我們只需要花幾十塊錢,就可以把這樣的一個人一生最精華的東西得到了,「我不知道全世界有什麼東西比這更便宜」。他還引述了卡爾維諾的話說,我們是由我們讀過的書、經歷的事、我們對世界的印象……我們的這些所構成的,藉助一個書寫者的思維和眼光,我們可以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而我們作為個體的那種時限也由此被打破,擴展了生命的維度。
唐諾不僅是當下最會寫書的人之一,也是最會讀書的人之一。關於讀書,唐諾身上有很多譽稱,比如「我們這個時代少有的職業讀書人」「天下第一讀書人」等。作家孫甘露稱「唐諾是一個在閱讀方面近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深思的人」,學者許知遠稱「唐諾代表著某種現代隱士的精神,他躲在臺北的一個小咖啡館裡,他的世界由博爾赫斯、卡爾維諾、昆德拉、《左傳》等構成」,而即使作為寫書人的唐諾自己也說:「我所書寫最多的主題,還是閱讀」。
《閱讀的故事》就像它的書名,便是閱讀主題下的一部作品。目錄中的各個小標題大多是關於讀書的問題和困惑:《好書是不是愈來愈少了?》《書讀不懂怎麼辦?》《第一本書在哪裡?》《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顯然,作為讀書人,唐諾知道我們關於讀書最想問什麼。稱《閱讀的故事》為一本閱讀指南,那或許有些膚淺和輕薄了,因為唐諾不僅回答了這些問題,還娓娓道來其背後關於閱讀的深層次意義,而可能是作為普通讀者的我們尚未意識到的。比如對好書數量的提問,我們真正疑惑和關切的或許是閱讀的持續問題,而當我們拿到第一本書開始閱讀時,又是否考慮過我們為閱讀付出的代價?
唐諾說,他寫《閱讀的故事》最初是想「不僅試著要勸誘人閱讀,還想一個一個極實際地幫人解決閱讀途中可能遭遇的常見難題」,可是當他誠實地去正視、描述閱讀的時候,這本書被寫成了「自己仔細想清楚到底要不要閱讀的故事」。
每一個熱愛閱讀的人都想要擁有或者已經擁有一件書房,對他們而言,其中書架和書作不是生活的裝飾,也不是曬在朋友圈裡等待點讚和評論的談資。很多讀者困擾於書房的「亂」,書越買越多,越堆越亂。在唐諾眼裡,書房裡藏著思想的秩序。
「一般而言,我們的書房總在整理與不整理、秩序與隨機性凌亂的光譜中間,就像我們人的本性,總有尋求秩序的渴望,卻同時對秩序的不耐和不舒適,也想掙脫和超越。」唐諾寫道。
唐諾認為,書是可以被歸類的,以一種有序的方式被安置在合適的地方,但是閱讀卻非如此。他形容閱讀活動是「遊擊隊」,「它真正厲害之處在它直接源生於蕪雜的生活行為本身,充分了解而且完全融入於房間的整體生態,利用了每一可能的縫隙,因此,充滿著不易察覺的滲透力和顛覆力。閱讀一經啟動,很快地,而且總是為時已晚地,那些好好直立在書架上的『冊』,便花開花謝一般紛紛掉落地板我伸手可及之處而成了『書』的橫行模樣,自由奔放而且怡然自得讓原本宰制它們的人寸步難行,得謙卑地請它們挪動兩分好找出一個可供躺下來睡覺的地方。」
大概很多讀書人都會對唐諾寫的這段閱讀經歷深有共鳴。有人強調閱讀的儀式感,會配好茶或者咖啡,放好書,拍完照,寫上簡短感悟,發到社交網絡上,然後才開始閱讀,但也有人閱讀只是出於一種日常的生活所需,重視閱讀的隨意和方便。
「閱讀是很生物性很本能性的,就跟你體內缺什麼營養會不自覺想攝取什麼樣的食物一般,就跟養貓養狗的人曉得它們會自己跑野地找某種草吃一般(催吐或治療),這不過度延伸不無限上綱的話,可以是相當準確的閱讀判準。」這是唐諾的一個閱讀觀,在他看來,但你想要閱讀或者沉浸在閱讀中,是因為你此時此刻閱讀的那本書與此時此刻的你有某種關係。
唐諾並不反對閱讀有方法,但也擔心唯方法是從會影響閱讀應有的體驗。在當下,各種各樣教人讀書的課程紛亂繁雜,有些直接幫助讀者精簡概要,告訴他們閱讀這本書會對我們的生活、事業、情感、教育等有什麼幫助。「這個很容易變成一種倨傲,把閱讀所能給我們最美麗的禮物,那個意義充滿的海洋,那個無限可能性的微妙世界就永遠失落了。」唐諾寫道。
作為讀者,我們可以重新整理一下與閱讀的關係,或者說與閱讀的情感距離。我們將閱讀神聖化、儀式化或許並不是那麼恰當,而且在現實生活中,「唯有讀書高」的觀念依然存在,在一些人眼裡,似乎讀書才是消磨時間的唯一正確方式。
「所有生物學者都可以告訴我們,人的世界之所以如此多樣、精緻、富創造力,就生物性關鍵來看,在於他幼年期和老年期的延長,這是生命漫長演化之路一個美麗的意外,讓人得以脫開沉重而且單一的演化鐵鏈,抬起頭看別的東西做別的東西思索並夢想別的東西。」
身為人類的一員,我們應該珍惜這個演化「意外」,發揮生命的時間長度,去開拓,去嘗試,閱讀也是如此,我們的生活不應該被我們刻意強調的閱讀所束縛,我們的閱讀也不應該被我們心存執念的某一本或者某一類書所限制。
「不要跟你的書談戀愛,……跟你的書保持友誼就夠了。」這是唐諾的忠告。他認為,友誼是比戀愛更寬廣且精緻的情感,「它基本是在某種心智鬆懈的狀況下進行的,太過強烈的情感總同時是緊張的、偏執的、排他的」。如果我們與閱讀、書的關係可以輕鬆一些,那麼我們或許留意到一些「更微妙的滲透」。
既是讀書人,又是書寫者,唐諾從這兩種身份中也感受到了閱讀和書寫的關聯。「真的,書寫有時會讓人變得自大唯我,唯閱讀永遠讓你謙卑,不是克己復禮的道德性謙卑,而是你看見滄海之闊天地之奇油然而生的謙卑,不得不謙卑。也因此,閱讀和書寫的最終關係是,一個閱讀者不見得需要書寫,他大可以讀得更快樂更自由,但一個書寫者卻不能不閱讀,這才救得了他。」
這是閱讀對書寫者唐諾的意義,那麼對我們普通讀者的意義呢,除了快樂和自由,或許還有唐諾在《十三邀》引用的卡爾維諾的觀點,在《閱讀的故事》中,他列出了更詳細的內容:「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像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麼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的文本,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並依照各種想像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