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後,橫店迎來了近兩年——確切地說,是查稅風波以來劇組最多的一個時期。「手撕鬼子」劇漸漸失去它的市場,「獻禮片」也過了高峰期,摸清了「限古令」的門道後,當前的橫店是古裝偶像劇和網絡電影的天下。
很多時候,只要看一眼橫店影視城的開機列表,就基本能判斷當下和一兩年內的國產影視劇風向。從「春節檔」電影撤檔,院線無限期關閉,到所有劇組停工,疫情期間,整個影視行業受到重創。有數據顯示,疫情期間註銷的影視公司超過五千家。和那些急需復工恢復正常社會生活、生產的產業相比,影視行業又處於優先級的後端。疫情平緩後,滯留橫店的劇組陸續開工,不少外面的組也陸陸續續轉場到橫店。因為很多其他拍攝基地尚不具備開工條件,在各大城市拍外景更困難,只有統一管理的橫店復工率最高。對於一個大劇組來說,拖一天就意味著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消耗,大家都等不起了。
「我希望你在這篇報導裡把橫店寫得像小崗村一樣,因為我們真的是從無到有。」同事張星雲採訪橫店影視城總設計師張大帥時,他這樣期待。實際上橫店的歷史確實與小崗村有相似之處。1975年,橫店大隊黨支部書記徐文榮到任,靠借款以一間絲廠起家,逐步在橫店鎮建立起龐大的橫店集團,坐擁5家上市公司,橫跨醫藥、化工、服裝、電子等領域,在當地建起了醫院、學校,乃至運營公共運輸系統。
儘管橫店集團發展迅速,但讓橫店從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鎮變成全國知名,卻是依靠影視城。橫店影視城1996年創辦,如今擁有總共3萬畝以上的影視劇拍攝場景,加上周圍村落的攝影棚,現在已經成為宣傳文案裡「世界最大的影視基地」。在橫店,古代和現代,傳統和反傳統,最貴的和最廉價的,金字塔尖的明星、製片人和100塊都掏不出的群演……在北上廣被分割和間離的人與物總是處於同一空間,一個十幾二十年沒出過橫店的普通員工,也可能熟悉全國最重要的製片人和美術指導。「你現在有空嗎?有的話就來豐景嘉麗,跟我一起去看景,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時間了。」我不止一次接到過這樣的電話和微信,不得不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出門,臉都來不及洗。
在橫店,你必須適應這種永遠處於變動中的生活。「你明天再給我打個電話」,「我們改地方了」,「今天下雨,通告變了」,「你要來就趕快來」,「半小時後行不行」……到了橫店,我和同事們的打電話和發語音恐懼被當即治好了——文字輸入永遠嫌慢。在這裡,沒有北上廣式的預約,突然造訪、放鴿子和不斷變動的時間都能被理解和接受,
因為劇組的時間是不斷變動的,沒有人敢對時間許下承諾,整個橫店鎮都有種有今天沒明日的臨時感。
在橫店和劇組裡的人聊天,感受也與在北京坐在咖啡館或工作室裡與導演、演員對話完全不同。「採訪我幹嗎?」「這有什麼好看的?」這幾乎是他們的第一反應。在北京、上海,影視行業好像是屬於城市的,別管寫得、導得什麼樣,聊起天來大家都很前衛。
但在橫店,很少有人談觀念和藝術,「幹活兒的」,多數人這樣界定自己,多數人都灰頭土臉。在橫店那半個月,我也見識了不少劇組裡的老派傳統。比如,一場開機儀式要消耗掉上千炷香。群演演個死人,要加十塊、二十塊錢。要是個角色死了,枕頭下要壓個紅包,錢不能太多,因為必須當天花掉。有的劇組開機後會把香爐一直供著,轉場也要帶上,直到戲殺青。連計程車司機都相信,那座富士山模樣的八面山是橫店的守護山。有製片人信佛,每次來橫店開戲都要帶上佛龕。
橫店的河南人很多,做燈光師的尤其多,超過60%的燈光師都是河南人。其中的很多人要麼來自「燈光村」張北村,要麼是親戚、朋友、同學和張北村能搭上關係。我認識的一位現場製片就是河南人,來橫店討生活是因為「同學的姐夫在這裡做燈光師」。早些年,橫店管理還挺亂,還有所謂的『河南幫』抱團和別的勢力搶活兒、搶地盤。「但現在都按規章制度辦事了,聯繫都是感情上的。」當然,這是製片的場面話。
多數劇組,尤其是傳統的電視劇劇組,組裡都等級森嚴,人人得「有眼力見兒」。有次跟某製片人去劇組探班,當天下著小雨,製片人和隨行人的幾輛車一停,幾把大黑傘迅速應了上來。打傘的人靠經驗判斷出誰是管事兒的,大傘精準地遮在了他們頭上。
另一個劇組,現場製片覺得我是「客人」,怎麼都見不得我站著。走到哪兒都有把椅子跟著,弄得我不敢不坐。
橫店有自己的「規矩」。這些天,我被半開玩笑地吐槽過好多次「不懂規矩」,或者「不懂事兒」。第一天去見個網絡電影組,我穿了條白褲子,臨走時,製片人說我「不像個幹活兒的」。同事倒是受到了表揚,因為她那身長袖的薄衫看起來像個化妝的。第二次見面,我穿了短褲和背心兒,還是不行,「像個旅遊的,早些年走在橫店街上,都容易被搶」。
直到待了很多天以後,我開始習慣性地逮個臺階就坐,學會了帶上幾杯星巴克去劇組探班,能半小時內趕到採訪地點,我才有點像個能在橫店待下去的人了。
「待下去」的假定目標讓這次的橫店封面採訪更像是一次體驗。「我是陳偉霆的粉絲,等他出來看一眼。跟你無關。」我給自己安了個粉絲的頭銜,心想比較好矇混,畢竟他們人多勢眾。「你把手機給我拿來!我看到你拍我了。你這小姑娘我盯你很久了,前幾天就天天都在。」
「我拍你?!我犯得著拍你嗎?你是誰啊?你憑什麼還想看我的手機!再說了,你偷拍明星的時候跟明星打過招呼嗎?你偷拍明星,我就不能偷拍你了嗎?」
走過服裝車,地上扔了一大堆民國樣式的黑色布鞋,滿是幹泥,有四五百隻,但早已不知道哪只和哪只原本是一對,它們像是從挖土機鬥裡傾倒下來的黃土一樣,亂七八糟地堆疊在地上。服裝什麼的都無所謂,就是鞋太難穿了。要找到一雙合腳還能幹淨點的鞋,比找媳婦還難。卡生和化妝師一起熬過了漫長的一天,學會了如何處理鬢角的白髮,如何選擇頭套,甚至如何保衛髮際線等技能。
化妝師王芳和她的同事在片場臨時的化妝間給群演化妝。
駁靜和給劇組開車的小陳母子談起過「楊店村」的變化:
從小陳被範冰冰抱過往前數兩年,楊店村需要拆遷走其中約50戶人家,佔總戶數的六分之一。現在楊店村已經漲到約560餘戶,人口約是20年前的1.5倍。這50多戶人家往外移了3公裡,除了登龍路,還有國防路和清明上河圖路,住的都是該村村民。也正是這兩條街上,多有居民將空餘房間出租給劇組工作人員或群演。
這股風潮從2014年前後開始,那一年,很多劇組奔赴橫店拍戲,多是抗戰劇,它們是為抗戰勝利70周年做準備。村民意識到這是個商機,紛紛改造房間,掛燈牌亮起「住宿」。如今的居住標準一般是有衛生間有空調有電視,但陳姐沒安電視,因為她覺得現在沒什麼人看電視了。村民和橫漂們有這個意識,橫店集團的領導層更有。在橫店,只要有需求,一切人、物和空間都能為拍戲服務。為了把流失的電影劇組重新吸引回橫店,也為了順應棚拍的潮流,五年前,橫店開始謀劃著建一大批攝影棚。最開始,條件不允許,他們就收購和整合了一批私人攝影棚,集中管理。前兩年,橫店開始規劃自己的攝影棚基地,打算一口氣建起四十個國際標準的攝影棚,其中還包括一座面積達一萬兩千平方米的「全世界最大攝影棚」。「要不是疫情耽誤了工期,這批棚已經差不多建好了。」就像曾三個月建好廣州街,把退休老幹部拉去給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做群演,在影視產業軟硬體的服務上,橫店能舉全東陽市之力,國內外無人能及。
採訪時,橫店影視城董事長桑小慶興奮地給我展示了未來橫店攝影棚基地的效果圖,這是橫店派人去好萊塢、澳大利亞、紐西蘭等影視基地考察後交出的答卷。「像橫店這樣,建這麼大規模外景的影視基地,全世界絕無僅有,人家都是棚裡搭景,我們也得跟上。」
在考察影視基地時,工作人員發現,華納兄弟的攝影棚外有貼上去的外景,「一魚兩吃」。「這個好啊,我們就學起來,打算把一些影棚的外觀做成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景,這些正好是橫店目前緊缺的。」桑小慶繼續給我展示效果圖,人民大會堂、天安門等場景貼在一個個攝影棚外,顯得有點魔幻。
整個疫情期間,橫店上過9次熱搜,復工能上熱搜,下冰雹也能。
很多時候,你都會忘掉橫店僅僅是一個鎮。東北菜、日餐、韓式料理、烤肉、火鍋、北京烤鴨……在這裡幾乎能吃到全國各地的菜系。往日去鄉鎮出差,困擾人的咖啡問題也不再是問題,這裡有包括星巴克在內的近十家咖啡館。免稅超市裡有來自法國小產區的紅酒,健身房和高端SPA會所也像是為演員們量身定製的。八面山腳下有一個高爾夫球場,有些影視圈上億的生意就是在那裡談成的。聽說,很多明星、導演和美術指導都在附近的幾個高端樓盤裡買了房。晚上10點半之後,萬盛南街附近的十字路口就會出現幾十個小吃攤位,下了工的劇組工作人員和群演會在這裡扎堆。東西可不便宜,幾把小串,再配上瓶啤酒,就要四十多塊錢,遠超一個小鎮的消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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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本期《三聯生活周刊》「封面大使」吳謹言來說,橫店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在這裡,演員可以快速地「進入戲裡」,找到最好的創作狀態。在橫店拍攝了多部影視作品的她,從最初的好奇和新鮮,到後來的融入和想念,場景與生活之間的感受不僅僅是割裂感,還有一種「不真實的真實感」。在橫店還有哪些拍戲的故事?聽吳謹言聊聊她的橫店和她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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