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篇第一」2
【原文】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譯文】
有子說:「為人孝悌,卻好欺凌長上,是很鮮見的;不好欺凌長上,卻好禍亂社會,是不會有的。君子行道應致力於根本,根本確立,方能求仁得仁。孝悌就是為仁的根本啊!」
【注釋】
「有子」,姓有,名若,孔子晚年弟子,《史記》說小孔子43歲,《孔子家語》說小孔子33歲。《論語》對孔子弟子一般皆稱其「字」,唯對有若和曾參始終稱「子」,以示尊崇。後人因而推測《論語》系由二人的弟子門人所編著。
「孝」,善事父母。專有名詞,不譯。「孝」也常被表述為「孝順」。《禮記》云:「孝者,畜也。順於道,不逆於倫,是之謂畜」。「畜」者,順也。就是說,只有在「順於道」時,「不逆於倫」方可稱「順」。因此,無論是「孝」還是「孝順」,乃至其它儒家諸德,皆以「順於道」為前提。
「弟」,音義皆同「悌」,善事兄弟。專有名詞,不譯。「悌」也要「順於道」。
「犯上」,應理解為欺凌長上,而不應簡單理解為冒犯君上。因為「欺凌」悖道,而「冒犯」卻未必悖道。比如,三桓專權、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等就是「欺凌」長上,是典型的僭越悖道之舉。而「湯武革命」雖可謂「冒犯」桀紂之至,但《易》卻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並不以其為「犯上」;「比幹諫而死」,因「冒犯」紂王而被殺,孔子亦不以其為「犯上」,而反稱其「仁」;《論語》中屢見孔子對為政者悖道違禮、顢頇無能的嚴厲批評,並稱之為「鬥筲之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也算是一種「冒犯」,但儒家同樣不以孔子為「犯上」。可見,是否「犯上」,與是否真的「孝悌」一樣,都要以「道」為準繩,「順於道」則為「孝悌」,悖於道則為「犯上」。「犯」,欺凌、侵凌;「上」,可指君主、尊長或在上位者。
「鮮」,音「顯」,非常少。《論語》中的「鮮」字皆如此用法。
「作亂」,指禍亂社會。
「未之有也」,即「未有之也」的倒裝句式。在古漢語中,若否定句的賓語為代詞,通常是將該代詞置於動詞之前。
「君子」,可指有德者,也可指有位者。本章主要是指有位者,也就是為政者。
「務本」,指致力於根本的舉措。務,致力於;「本」,根本,指事物的基礎或本源。
「立」,成也、堅也。意為確立、完成、穩固。
「道生」,指找到仁道的路徑,或取得仁道的成果。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故譯作「求仁而得仁」。
「為仁」,意即行仁,包括內修仁德、外行仁道。內修仁德,即現代所謂的構建善良人格。「為」是動詞,意為「造、作」;「仁」,是為人處世的最高道德規範。「為仁」與「為學」、「為政」一樣,是儒學專有名詞,可不譯。
「與」,同「歟」,音「餘」。古漢語中用於句末的語氣助詞,表示疑問、感嘆和反詰等語氣。《論語》中的「歟」都寫作「與」。
【評析】
周朝是分封世襲制,天子與諸侯、諸侯與卿大夫多為同姓宗族,故諸侯間有如兄弟,公卿間形同父兄。比如,孔子就曾說:「魯衛之政,兄弟也」(13.7),因為魯衛二國均為周武王弟弟的封國;而世襲卿位的魯國「三桓」(亦稱「三家」),則均為魯國第十五位國君魯桓公的後裔。但春秋之世「禮崩樂壞」。為了爭權奪利,公卿們僭越違禮、相互侵凌,全無香火之情、「孝悌」之義。從齊桓晉文,到衛後莊公(孔子的學生子路即慘死於衛後莊公的政變),這樣的例子在當時俯拾皆是。
據《左傳》記載,魯襄公十一年(公元前562年)、魯襄公十二年、魯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孔子時年14),魯國三桓在25年間三度瓜分魯國公室,將魯公所屬的三軍、國民、土地盡數收歸己有,「三家自取其稅」,「公室彌益卑矣」。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魯昭公更被三桓共同攻伐而逃奔齊國,魯國由此陷入「無君」狀態長達七年之久。三桓的這些「犯上」「作亂」之舉,為其家臣們做了極壞的榜樣。三桓的封邑後來各自被其家臣把持,三桓首領季氏的家臣陽虎甚至曾一度囚禁季氏,通過控制季氏長期把持魯國朝政。如果魯國的為政者們能有孝悌之義,魯國也就不會陷入一系列政治亂局而走向衰落;如果東周的為政者們能有孝悌之義,周朝也就不會由春秋之世進入戰國時代,以致天下大亂,為暴秦所滅。是故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孔子曾對魯哀公時期的三桓首領季康子說:「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12.19),並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12.17)。著名法國社會學家加布裡埃爾·塔爾德(Gabriel Tarde)在1890年出版了其經典作品《模仿律》,書中的觀點完美地詮釋了孔子的上述思想。塔爾德認為,模仿是基本的社會現象,社會就是由互相模仿的個人組成的群體。塔爾德還提出了「模仿」行為的三大定律,其中「下降律」認為,社會下層人士具有模仿社會上層人士的傾向。也就是俗話所說的「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幾何級數律」認為,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模仿一旦開始,便以幾何級數增長,迅速蔓延。
是故《大學》云:「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這裡的「一家」、「一人」都是指權力高層,是指為政者,而非指民眾。就是說,為政者仁讓,則舉國仁讓;為政者貪戾,則舉國作亂。這是關鍵所在。為政者可以因言敗事,也可以因人定國。因此,堯舜能以其仁而率天下從其仁,桀紂能以其暴而率天下從其暴。為政者自己無道無德,卻要民眾有道有德,那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古時如此,今時依然如此。
可見,天下的治亂興衰、有道無道,其根本在於執掌權力的為政者,而不在於無權無位的民眾。因此,儘管本章實際上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但本章仍然主要是針對有位者,也就是為政者而言的。因為任何事物都有其根本所在。把握了根本,事物才能步入正軌,問題才能得到解決。就像根本牢固,樹木才能枝繁葉茂一樣,只有致力於仁道之本,仁道才能得以踐行。故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君子可以是有德者,也可以是有位者,因為「德」與「位」本就應當相配。因此,無論君子是有德還是有位,都應以行仁為任。而要想外行仁道,就必須要內修仁德。因為仁道本就是仁德的外顯。是故《大學》云:「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仁德在家庭中的體現,就是善待家人,亦即「孝悌」。人身來自父母,兄弟情同手足,故仁德先發於「孝悌」。因此,仁德養成當自孝悌始。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所謂「親親」,亦即「孝悌」。只有「親親」之「本立」,方有「仁民而愛物」之「道生」,才能將「為仁」由狹隘的善待家人擴充至博大的善待人群萬物。故曰:「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眾所周知,「仁」是孔子之道的核心,孔子之道即「為仁」之道。所謂「仁」,即為人處世的大道。《大學》開篇即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個「至善」,就是「仁」。「仁」從字形結構上看是「二」「人」,故「仁」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二」的上畫象「天」,下畫象「地」,故「仁」還象徵著人立於天地之間,體現了人與天地自然的關係;「人」在「天」「地」之間,有如天地之心。天地有好生之德,故人亦有向善之念。因此,「仁」就是與人為善、與天地萬物為善。
仁有仁心與仁德之分。仁心與生俱來,仁德則需後天養成。仁德之養成,必需要以「仁」發心,以「智」擇善,以「勇」行善。是故《中庸》云:「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在《論語》首章中,孔子講「學而時習之」。其「學」,即學「為仁之道」。而有子此章,則闡明了「為仁之道」在於「務本」,「為仁之本」乃是「孝悌」,並指出了不「孝悌」對於整個社會的危害。其理雖淺近,但卻是孔門教學的要義。
本章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有註解認為:「忠是以孝悌為前提,孝悌以忠為目的」。雖然在兩千多年的專制統治中,專制者出於統治利益的考慮,確實一直在作「移孝作忠」的努力,但若據此認為「孝悌說是為封建統治和宗法家族制度服務」的,那就大錯特錯了。「食物」確實可以維持「封建統治者」的生命,但若據此認為「食物」是「為封建統治和宗法家族制度服務」的,則顯然是荒謬的。「食物」是人類生存的天然需求,而「孝悌」則是人類情感的天然體現。犬馬尚知維護主人,禽獸尚能善待同類,難道人反而羞於善待家人、恥於言及「孝悌」?
事實上,真正儒家所尚者,乃是「道」、是「仁」、是「義」。儒家諸德,無論是「孝、悌、忠、信」,還是「剛、直、智、勇」,抑或「溫、良、恭、儉、讓」,皆需「順於道」、「依於仁」。因為「仁」才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儒家行為的準則。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個「一」,就是「仁」。即使是在皇權專制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忠君」已成絕對政治正確的南宋,理學家朱熹也並沒有將「忠」解為「忠君」,而是說「盡己之謂忠」。至於先秦儒家,就更不會將「忠君」置於行道之上了。孔子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說「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又說:「君子義以為上」;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荀子說:「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難道儒家的態度還不夠明確嗎?
儒家尚仁崇義。因此,雖然先秦的社會組織形式是封建制和宗法制,但卻並不能就此認為儒家主張封建制和宗法制。因為儒家主張的實際是「義」,是仁的理性實踐路徑。《中庸》云:「義者,宜也」。在先秦時代的技術和治理條件下,誰又能找得到比封建制和宗法制更合宜於大疆域管理、更有利於天下安定的社會組織形式呢?
孔子在當時出行要乘馬車,但誰會相信孔子若在現代出行,還會堅持只乘馬車,而不坐汽車、飛機呢?實際上,無論是古時的封建制、世襲制,還是現代的民主制、選舉制,都是適應於不同技術條件的、「合宜」的社會治理形式,是儒家之「禮」的一種模式。
孔子曰:「禮以行義」;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1.12)。正因為儒家制禮是為了行義用和,因此,使社會治理模式與時俱進,充分利用技術和制度進步,以最大限度地踐行仁道、行義用和,就會成為儒家的必然主張。看不清這一點,就說明並沒有真正理解儒家,沒有理解「仁」,更沒有理解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