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有子說:「一個人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很少有喜歡冒犯上級的;不喜歡冒犯上級,卻喜歡造反作亂的,從來也沒有過。君子應該專心致力於培養根本,根本確立了,『道』就自然而然產生了;而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就是『仁』的根本。」
「仁」是儒學的核心價值追求,因此在《論語》中多次出現,這裡是第一次。
朱熹受程頤影響,主張本句有不同的斷句方式,其認為孝悌不是「仁之本」,而是「為仁之本」。所謂的「為仁」,指「行仁」,即仁道的實踐。朱熹認為:仁道的實踐從孝悌開始,孝悌只是仁的一個側面,僅僅做到了孝悌還不能達到仁的境界;所以,可以說孝悌是行仁之本,但不能說孝悌是仁之本;「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裡面只有個仁、義、禮、智四者,沒有孝悌;仁主於愛,愛莫大於愛親,所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
朱熹的這種理解,在我看來,曲解的成分很大。行仁從踐行孝悌開始,這個沒問題;但是說孝悌是仁的根本、基礎,也同樣能說得通,實在沒必要把理學那套性、用、理之類的概念、框架強加於《論語》之上。
有若這句話的核心意思是說:一個人在家裡要孝順父母、敬愛兄長;人能孝悌,則心氣和順,不好犯上,則必然不好作亂,整個社會就進入了仁道的狀態了。君子凡事都專心用力於根本,根本確立,其道自生。君子求仁,而孝悌是仁的根本,所以君子應當用心做到孝悌,由此仁道便自然由此生發出來。
進一步說,本句中的「孝悌」其實不局限於約束子女、弟弟,而是泛指對所有家庭成員的道德要求,即父子兄弟彼此相愛,各守其份,父親有父親的樣子,兒子有兒子的樣子,哥哥有哥哥的樣子,弟弟有弟弟的樣子,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所以,孝悌是親人之間相互的倫理要求,而不是父母對子女單方面的要求。所以,後世所謂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強調子女對父母無原則的順從,其實是對儒家孝道思想的庸俗化的曲解。[2]
儒家的愛是從愛身邊的親人開始的,推己及人,逐步擴展到愛社會中的其他人,達到「仁」的狀態。孟子說「親親,仁也」;「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講的也是同樣的道理。可見,孝悌對於仁德的養成發揮著奠基性的作用。
基於一個人人格的統一性的判斷,儒家認為:一個人如果在家是孝子,在國必定是忠臣;如果在家裡忤逆不孝,那麼在社會中就有做亂臣賊子的潛質。忠君愛國首先是從尊重父兄、愛護親人開始的。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親人都不愛,我們就很難想像他會真心地忠君愛國。
劉向在《戰國策·魏一》中記載了一個故事,說的是樂羊作為魏國的將領攻打中山國。當時他的兒子就在中山國內,中山國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把他的兒子煮了,把肉湯送給他)。樂羊坐在軍帳內,端著肉羹便喝,一杯全喝完了。魏文侯聽說後,非常感慨,對覩師贊說:「樂羊為了我,竟吃了自己兒子的肉。」覩師贊對答說:「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誰不食!」(連兒子的肉都吃,還有誰的肉他不敢吃呢! )由此,樂羊攻下中山國之後,魏文侯雖然獎賞了他的戰功,卻對他的心志動機充滿懷疑。在這個故事裡,覩師贊所奉行的,便是儒家忠孝一體的邏輯,魏文侯本人也對此深信不疑。
這種忠孝一體的邏輯立基於所謂的人之常情,也就是大多數普通人的情理認識,對樂羊先公後私、絕不因私廢公的另類行為自然難以產生共鳴。唐代陳子昂作《感遇》詩38首,其中有一首講到了對樂羊食子事件的評價:
樂羊為魏將,
食子殉軍功。
骨肉且相薄,
他人安得忠。
明智如陳子昂者,亦不過如此見識,如何能不令人唏噓!
在我讀過的有限的史籍中,能夠和樂羊引為知己的,只有東漢末年的一個四川人。這個人叫程畿。
時任巴西太守龐羲曾是劉焉託孤重臣,與趙韙並為輔佐劉璋即位的功臣。後來,趙韙反叛劉璋,兵敗被殺。龐羲聽說後十分害怕,為求自保,派遣自己的手下程祁宣布命令給時任漢昌縣令的程畿,索要兵員。
程畿是程祁的父親,本來以為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不料被程畿嚴詞拒絕:「郡合部曲,本不為亂,縱有讒諛,要在盡誠,若遂懷異志,不敢聞命。」(本郡徵集私人武裝,本來不是為了叛變,那麼即便有人播弄是非、誣告陷害,只要上表忠誠即可,如果由此而懷有異心,則我不敢遵從命令。)
龐羲不死心,又派程祁再去勸說。程畿對程祁說:「我受牧恩,當為盡節,汝為郡吏,自宜效力。不義之事,有死不為。」(我受劉家大恩,應當為他盡節;而你身為郡裡的官員,也自當為龐太守效力。對我而言,不義的事情,寧死也不會去做!)
程祁回稟之後,龐羲大怒,私下派人轉告程畿:「不從太守,禍將及家!」(如果你不服從太守的命令,你全家都會遭殃。)
程畿正色回道:「樂羊食子,非無父子之恩,大義然也。今雖羹祁以賜畿,畿啜之矣。」(樂羊吃下他兒子的肉,並不是沒有父子親情,只是為了大義不得不如此。現在,如果龐太守把程祁煮成肉湯來賜給我,我也會吃下去。)
面對他的軟硬不吃,龐羲無可奈何,徵兵的事情只好作罷!劉璋聽說之後,還將程畿提拔為江陽太守。[5]
相比樂羊而言,這是程畿的幸運。如果龐羲真的做了惡人,將程祁煮了給程畿做肉湯喝,史書上留下的恐怕就不是佳話而是惡名了!
中國人常講:自古忠孝難兩全。其所描述的實際上就是古人在面臨國家倫理與家族倫理衝突時的艱難處境。樂羊和程畿作出了於其同時代的眾人所難以理解的選擇,一個人如果不愛其子女家人,連君主也會懷疑其忠誠度。但是在我看來,這並非是儒家的本意。有若的這句話只是強調了在產生的時間上,一個人必然是先有家人之愛,再有忠君愛國之心。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在家國倫理發生衝突之後,儒家必然會贊同犧牲國家倫理成就家族倫理。所以,我始終覺得,正宗的儒者不會認同覩師贊對樂羊所作的評價,雖不敢說其必然能做到公而忘私,但也絕不會為了私情延誤了軍國大業。
[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2版,第48頁。
[2]南懷瑾:《論語別裁》(上冊),復旦大學出版社,第16頁。
[3]《聖經·以弗所書6:1-4》。
[4]《聖經》(啟導本),中國基督教兩會印發,2006年第五版,第1701頁。
[5]【宋】司馬光:《資治通鑑·漢紀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