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多年來,王家衛的電影音樂多由自己操刀,不止擔任電影裡的音樂編輯(music editor),又喜挪用「既存音樂」(pre-existing music),當中不乏來自其他電影原聲。電影《一代宗師》中,他就選來數段甚為亮眼的電影音樂旋律,兩支來自森田芳光的《其後》(1985,作曲梅林茂),一支來自義大利音樂大師Ennio Morricone的La Donna Romantica,一支來自好萊塢經典黑幫電影《義薄雲天》(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1984),作曲者同為Morricone。
如果說王家衛單就音樂旋律漂亮作此揀選,大抵會錯過了導演背後寓意。事實上除卻音樂旋律外,電影與電影的對話甚堪玩味。王家衛始乎不忘要借《其後》與《義薄雲天》,與《一代宗師》作「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遊戲。
《其後》說三個人的愛情故事,註定的不快樂(這令人想起《東邪西毒》〔1994〕裡的歐陽峰〔張國榮〕與嫂嫂〔張曼玉〕,二人一度相好,卻因為他的放浪,她的執拗,從此恩愛斷絕)。電影開場沒多久,有藤谷美和子飾演的三千代人像,若隱若現,從淡入到淡出,配合梅林茂的這段epilogue(告白),委婉雕琢,怦然心動,生命虛蕪,命薄的三千代,轉瞬間化作一縷青煙。同一旋律,出現在《一代宗師》裡忠心老僕把金盒送到葉問手上的片段,物是人非,宮若梅短暫一生,都待生後化作一綹燒掉的灰發,被交付到自己喜歡的人手上。宮若梅與三千代,註定的悲劇女子。還有那段Moyou,音樂經王家衛放在《一代宗師》裡,華爾茲旋律成了宮若梅糾結的閨怨曲──她不忍師兄拔滬,堅決復仇,落得孤獨終老。
宮若梅亦好勝亦執迷,婉如三千代,放不開紅塵情緣,賠上芳華,惟宮若梅比三千代學會「放下」:「想想說人生無梅,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多麼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這些話我沒對誰說過,今晚見了你,不知為什麼就都說出來了。就像你我的恩怨像棋盤一樣,保留在那兒。」沒有三千代幽幽向代助(松田優作)作「情感復仇」,宮若梅早就作出她的選擇──沒有眼前路,只有身後身。伴隨這段動人對白,是Ennio Morriconce的La Donna Romantica,美不勝收的悽然婉約琴音,夾雜宮若梅碎碎說著心事,她跟他,各懷心事,最終各走各路。
當Morriconce在《義薄雲天》裡的Deborah’s Theme在《一代宗師》出場,葉問已經準備離開佛山,往香港去,電影裡,他說了跟髮妻張永成的離別故事。音樂原為《義薄雲天》中「麵條」(Noodles,羅拔迪尼路)對心儀女子迪波拉的大半生深情,這裡變成了葉問與髮妻情感,都是揮之不去的情緣(「郎心自有一雙腳,隔江隔海會歸來」),只可惜有緣無分。《義薄雲天》裡,「麵條」分隔三十年再見迪波拉,只見伊人已跟自己昔日好友暗結情愫,是她叫他別再回頭,讓一切留守記憶之地。Deborah’s Theme自有一股濃烈懷舊風味,驀然回首,都說不準誰欠誰或誰個不是。
離開,回首,前走,後退。三部電影,一眾痴男怨女,要麼輸給時間、要麼輸給時代、要麼輸給自己,王家衛利用音樂將他們隱隱連接,在愛情的世界裡,古今中外,一(情)網打盡惟只有葉問,他選擇了「見眾生」之路──「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事實上,王家衛的「梁朝偉」在這裡已踏出了旭仔與周慕雲(也是代助與「麵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