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恆之星
文|妲拉 圖|小言
「神啊!宇宙間有億萬恆星,為什麼你偏選上這顆?你用大火斷送了整個世界的人,就只是為了照亮伯利恆的早晨?」阿瑟·克拉克在他的名篇《星》中曾經這樣感慨。
不過在作者的筆下,「伯利恆之星」卻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末日裁判與上帝的仁慈都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在神話式的敘事中對真理、自由、平等的追問,一個悲愴卻仍然帶有希望的結局。
普提摩出生在夢見山。他出生的時候,他的親祖已經喪失了最後的意識。奧普提摩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幾個人的孩子,但他確信自己絕不可能來自兩個以下的親祖。他確信這一點的理由,和他誕生時親祖全部死亡的原因一樣——他出生在夢見山。
夢見山不是山,夢見山是黑海。奧普提摩的親祖死得太過倉促,來不及將自己的魂魄過繼給後代,於是他無從了解關於自己誕生的故事。這就留下了無數種可能性讓奧普提摩猜想,他生命的開端就這樣陷入一片可能性構成的概率雲當中。
他的親祖可能是三個、四個、五個,甚至更多;他們每對之間可能是兄弟,可能是戀人,可能是仇敵,可能是陌生人,而隨著人數的增加,這些關係又相互纏繞,結成一張混亂的網,多角戀,各為其主,齊心合力,等等,等等;他們有多少人,他們彼此有什麼樣的關係,他們為何出現在那裡,這些因素相互交叉,構成一個錯綜複雜的過去,奧普提摩就在這樣的過去中出生——唯一能大致確認的就是這麼一點——夢見山出現時,奧普提摩的親祖們恰巧在那中央,無法逃離,於是在低於常溫兩千多度的深寒中,它們不得不放棄自我,彼此融合在一起,將所有能量凝聚成奧普提摩,隨後很快就化為虛燼了。
所以奧普提摩的出生就伴隨著這樣不可知的迷茫與哀傷,像一件厚厚的大襖包裹著他的身體,讓他顯得古怪,並散發出寒意。雖然這股寒意似乎應當來自他的出生之地,那深寒的夢見山。但這股寒意因何執著地追隨著他,永不散去,恐怕應該歸咎於他誕生時的那一片混沌。如果把出生當作一個人一生的某種徵兆,奧普提摩所得到的徵兆便是悲劇——在極度深寒中的集體死亡凝聚成這一個新生命,很難想像這具軀體中凝聚的是歡樂而不是絕望。
作為一個出生在黑海,沒有繼承先祖之魂的野孩子,奧普提摩在混沌無知中緩慢長大。夢見山慢慢地褪去了,人們返回那片開始回暖的黑海時,發現了他。而這個時候,想讓他成為一個普通人,已經絕無可能。
然後奧普提摩開始成長。
由於出生在夢見山的緣故,他長得很慢。低於常溫兩千多度的環境刻入了他的骨子裡,他生命周期被拖得很長。這樣一來,他總被當作反應遲鈍的白痴,儘管他不是。
加強人們如此錯覺的,是他一片空白的記憶——大家從未見過這樣沒有繼承親祖記憶與靈魂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必須從最基本的常識教起。
這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洋面上的層流速度總是很快,大家在一瞬間擦肩而過,用高度壓縮的光譜載波交換信息,而對奧普提摩來說,他完全不理解那些光譜載波是什麼意思。
這就好像一個初生的無知嬰兒,甚至沒有聽覺和視覺。教育他成為一個巨大的難題,更可怕的是,在這個世界裡,原本沒有教育的概念。
在這個灼熱高溫、充滿能量的世界裡,願意產生後代的愛人將彼此的能量同調,在無盡能量的背景中創造出一個新的組織系統,然後將自己的魂魄和知識過繼過去,產生下一代。每一個新生的孩子都擁有天生的知識與才能,然而奧普提摩是一個異類。
有人相信他背負詛咒,因為他吞噬而非同調親祖的能量而誕生,然而剛剛度過人生三分之一的哈力拉還是決定收養他,將他培養成才,讓他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個怪物。
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是平等的,絕不應該因為他出生前的一切就低人一等。
哈力拉的想法單純而理想化,但執著不屈。
儘管這個小傢伙比他自己的個頭大出幾乎一倍,哈力拉還是用氦鎖把奧普提摩和自己拴在一起,然後帶著他在奔流湧動的洋流中一起生活。
然後從最基本的常識開始教起,從語言溝通編碼開始。
哈力拉花了一生的三分之一教給奧普提摩怎樣與人溝通,然後再花了另外三分之一教給他怎樣辨識和利用湧流,如何在瘋狂奔流的洋流裡保持平衡,如何避免捲入黑海和耀山;告訴他哪些地方更平穩,哪些地方更危險,告訴他這個星球的活動周期。哈力拉沒有想到,讓奧普提摩明白這些從親祖那裡繼承的最基本的生活常識居然這麼複雜,耗費了他一生的光陰來教授。
然後哈力拉死了。這個時候,奧普提摩剛剛脫離毫無意識的混沌,開始觸摸到正常人世界的邊緣。從一個災難中誕生的怪胎變回一個正常人,他耗盡了哈力拉一生的時間,而奧普提摩自己緩慢悠長的生命周期才過去短短的一瞬。
接下來,奧普提摩要活得像一個普通人,如哈力拉千萬遍教導他的一樣,他並不生而比別人低等。
卡西姆原本生而為王。
他的國家在幼發拉底河西岸,在無數小國中間,雖然富饒,但並不起眼。他的父親是國王西魯,他的母親是王后德拉力,他是嫡出的長子,所以卡西姆原將在許多年後繼承王位。
作為一個儲君,他在幼年時代接受到了那個時代最好的教育,卡西姆天資聰慧,人們認為他將理所當然地會成為一代明君。
然而對知識與思考的偏好妨礙了卡西姆了解自己所擁有的真實王國,他長到十六歲,才第一次看到自己錦衣玉食生活的根基,頭一次感受到自己腳下的奴隸們的真實生活。
那時候他正在自己廣闊的牧場裡縱馬奔馳,在一座農舍門外,他看見了那個瘦小的姑娘。她像一束枯柴,衣不遮體,肌膚呈現出可怕的青灰色,宛如死亡的石雕。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鞭笞著她,她渾身殷紅的傷痕滲出鮮血,卻顫抖著不敢抬頭,不敢叫喊。
卡西姆曾經以為每個人都如自己一樣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然而不是,並且事實遠不止這麼簡單。當他與真相正面相撞之時,已經過了年幼無知、容易接受與習慣的年紀。他內心的世界已經在數年前完成了構建,而這個內心世界與真實無法融合。
他試圖理解並接受這樣的事實,即他們的幸福與快樂來源於另一些人的苦難與怨恨。這個真相令他痛苦不堪,這種痛苦不僅來自與現實脫節的道德觀,更多地源自內心的恐慌不安:王子的優遊生活與奴隸的逆來順受,看起來不啻是天淵之別,但實際上,這幸福與痛苦的分野來得如此微小而隨機——成為王子或者是奴隸,僅僅取決於你誕生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這個分野與人本身無關,卻直接並且永久地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他重新審視自己的王國,了解奴隸們以何種方式生活,承受什麼樣的痛苦。隨著這個拖延多年的任務漸漸完成,世界在他眼前一天比一天呈現出一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樣貌,他也越來越深地感覺到無盡的恐慌。這種恐慌化作夢魘,無止境地折磨著他。
卡西姆開始夢見自己從這個成年王子的身體中縮小,變回一個孩子,然後是一個嬰兒,回到子宮,重新出生,成為一個奴隸,每一天被鞭打,傷痕累累,被鐵鏈鎖在陰冷黑暗的小屋裡,僅有發黴的幹餅充飢。他被恐懼折磨著,在自己鬆軟舒適的床上驚醒,然而卻覺得這一切與夢中腐臭黑暗的小屋並無區別,他茫然無措。
一個星期後,他從王宮中失蹤,一年之後,魯西王另立卡西姆的弟弟莫爾巴哈為儲君。
卡西姆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地位與未來。
放棄這一切之後,卡西姆開始重新探索人生,試圖解構其中那麼多的苦難與無助,理解人們所需要的與所夢想的,思考除了當一個維持自己所厭惡的世界的王之外,還可以做些什麼。
一開始,他以為只有自己的國家是這樣子,於是試圖逃到別的地方去。然而情況並非如此。所有他能夠到達的國家,所有別人到過的國家,甚至所有在傳說中出現過的國家,都是這樣。有人享受一切幸福,有人承受一切苦難。
卡西姆耗費了多年,終於厭倦了旅行,放棄了尋找那不存在的福地。
隨後他開始尋求解決之道。
如果你沒有辦法尋找到一個天堂,那麼你就創造一個。
卡西姆開始尋找創造天堂的道路。
最初的選擇是暴動。他試圖用奴隸的力量來推翻領主,但是除了鮮血、失敗以及逃亡,他沒有收穫到任何別的東西。
他又花了很多時間去試圖理解,為何那些數量龐大、身體健壯的奴隸們一旦面對領主就會轉身潰逃,哪怕領主手下的軍隊只是一堆站不穩的鼻涕蟲。
最後他從一個老者那裡收穫了答案,他告訴卡西姆,領主是神在大地上的代言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神的旨意,凡人是無法對抗神的。
卡西姆苦惱了很久,終於找到了解決方案。
如果人不能對抗神,那麼就讓神來對抗神。
卡西姆王子失蹤若干年後,一個與王子同名的先知出現在東方。他身穿粗麻衣服,手持荊木長杖。一群堅定的信徒跟隨在他身後,他們相信真神將降下奇蹟來拯救受苦的眾生,新的規則與新的王將在世界上誕生。
卡西姆放棄了王的位置,然後成為王的反面,真神在大地上的代言人。
在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與導師死亡之後,奧普提摩解開了拴在自己身上多年的氦鏈,開始獨立生活。
然後他開始去結識其他人。
在這之前,奧普提摩只是哈力拉的養子與附庸,當他們與別人接觸的時候,對方可能會問他是誰,然後友善地打個招呼,就像對待一個跟著父親的孩子,如此而已。現在這一切終於改變了。
然而他面臨的困難並不比之前更少。過去他不懂語言,只能在永不停息的核聚變引發的湧流中隨波逐流,現在他能夠與正常人溝通,獨立生活,但他的知識結構仍是一張白紙。
與那些繼承了親祖千百年積累下來的知識的人相比,奧普提摩什麼也不懂。那些人是天生的哲學家、天生的詩人、天生的音樂家、天生的科學家。而奧普提摩呢?
天生的白痴。
你可以想像這樣的情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試圖擠進一個上流社會的聚會,與那些精英們交流。他會說話,然而無論你談論任何話題,甚至只是明天會不會下雨,他都一無所知。他所懂的全部,就只是說話而已。即使你足夠善良,將他和聚會上的所有人一視同仁,你又是否願意與他交談?
奧普提摩這個孩子所面對的精英,有著千萬年的學識。
他只能依靠那些願意與自己交談的好心人的施捨來慢慢學習。對那些天生懂得一切知識的繼承者而言,即便他們願意教他,但如何從最簡單的知識教起,他們毫無概念。
他們甚至完全不知道怎樣的知識是簡單,而怎樣的知識又是複雜。在他們的頭腦中,一切知識都是交雜糾纏在一起的完整體系,就像巧匠用最複雜的技藝盤結迴環而成的精美鏤絲飾品。當你試圖取出任何一塊看似獨立的片斷,都會把那個巨大的寶藏全部拉出來。
於是他只能默默地從別人嘴角拾取語言的碎屑,他把所有一切硬生生地記下來,等待收集更多的碎屑,與自己手裡那些相互應對,將那些碎裂的紋路拼接在一起,慢慢找到自己可以理解和辨識的較大片斷來。
這拼圖的工作進行得艱難而緩慢。千萬年積累的知識體系那麼龐大,試圖從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碎片拼出完整的畫面,根本就是幻想。大多數時候,奧普提摩只能得到相隔甚遠的碎屑,他試圖將它們重新融合,自己勾畫出這些片斷中的無窮空白,最後得到一幅看上去完整的圖畫,哪怕它跟原畫相去甚遠。
他需要那麼多幸運。在恆星表面,洋流高速湧動,溫度各異,除非用氦鏈拴在一起,否則根本無法保證人與人能在什麼時候相會,相聚的時間又有多少。你可能遇到一個與你搭乘同樣湧流的傢伙,你們可以交談一段時間,直到變幻莫測的湧流將彼此分開。但是更多的時候,人們在不同的湧流中擦肩而過,時間只夠打聲招呼,再用高度壓縮的光譜載波交談一瞬。
不過,他有比普通人長數倍的生命來收穫足夠多的幸運,補償自己沒能從親祖那裡繼承的知識。
在這漫長的學習中,他逐漸掌握了溝通的技巧,擅長利用極為有限的時間引導話題,令對方告訴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奧普提摩甚至比普通人更好地掌握了湧流,他那龐大的體形竟如此靈活,經常能夠跳到自己看中的湧流中去。在不斷的摸索中,他越來越能掌握與別人同行的時間,直到自己厭倦了對方的知識體系為止。
這種特殊的學習方式讓他擁有了和一般人差異明顯的知識體系——不完整,並且大部分來自自己的揣測。他不得不花很多時間驗證自己的思考與理解,避免誤入歧途。
當他又活過了四五個正常人的一生,看著那麼多曾經教給他知識的人從年輕漸漸變老死去,奧普提摩終於完成了自己知識體系的初步構建。
在這些東拼西湊學來的東西中,相對於哲學與藝術,奧普提摩對科學產生了更大的興趣。因為他發現,無論是以自我認知為基礎的哲學,還是受自我感觀影響極大的藝術,他都與常人有極大的區別。由於生理狀態的不同,對於自我是什麼,以及什麼是美,他有著與眾不同的看法。而他的看法即使在最具有包容性的普通人眼裡,也過於離經叛道了。在這些方面,他永遠無法被普通人認可。
但是科學卻指向唯一的真實,基於這一點,他倒是可以輕易地與旁人達成一致。
卡西姆知道,當一個信念超越了力量而存在的時候,要擊倒它,唯有塑造一個新的超越力量的信念。
於是他開始布道,創造出新的神。
卡西姆告訴人們,其實所有人都應該享有幸福與快樂。
有人問,為什麼我們沒有?
卡西姆回答:因為你們有罪。
有人說,我們什麼也沒有做過。
卡西姆回答:在神創造人之後,人們不聽神的教導,犯下了重罪。於是神降罪於人,剝奪他們的幸福,將他們從樂園中驅逐出去,讓他們在塵世中受苦,以此贖罪,等待救贖。
有人問,他們要用多長時間來贖回先祖的罪孽?
卡西姆回答:神是慈悲的,他將把自己的兒子降於塵世,讓所有的人歷盡人間的苦難,然後在大地上重建天堂的樂園。在這個樂園中,新的王會帶來眾生平等的新秩序,沒有痛苦,也沒有奴役。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那個時代的到來,神是無法抵抗的。
人們願意相信他們所希望的東西,或者用比較小的代價來換取一個巨大的希望。人們願意相信自己明天會活得更好,願意向神祈禱來換取幸福。但是他們又如此吝嗇,除非讓他們目睹奇蹟的發生,否則他們連最小的代價都不願意付出。
卡西姆要重新塑造他們的信念,就必須創造奇蹟。
他用自己在宮廷裡的十六年中學來的,僅有最高層統治者才有資格接觸的知識創造出奇蹟,藉以證明自己擁有神賜的力量。
他推算星辰的軌跡,向信徒們預言富有神秘意義的星象,然後它們如期而至;他從氣候的徵兆中找到乾旱或洪水的痕跡,警告人們去防範。當信奉與尊崇到來之日,他將榮耀歸於神。
卡西姆的預言並不永遠準確,但他足夠聰明。他總是隱秘地發布自己的預言,直到它實現之後才巧妙地透露自己的身份。於是他得到了三份榮光,第一份是給他自己的,第二份是給他的謙遜,第三份是給他供奉的神。
於是他那偽造的神力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信徒,讓他們相信新的王將會降生,而眾生將被救贖。
卡西姆知道,這種信仰的力量雖然遲緩,遲緩得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但它卻如此堅定而深厚,它是最難被徵服、最難被暴力消滅的力量。這種力量曾是一堵擋在他面前的牆,而現在,卡西姆要把它變成自己手中的劍!他要用這種緩慢而堅定的力量去毀滅不公的秩序,然後在廢墟上建立一個新的理想世界。
這個世界應當是所有人彼此平等,相互尊重的。
然而大地上的君王並不都是白痴。他們的眼睛會注意到這股力量,或早,或晚。他們明白,這種力量將可能顛覆自己的統治。
於是君王們開始驅逐他們,最開始是隱秘的,很快就燃成了焦躁與暴虐。統治者們用盡各種手段——陰謀與策反,孤立與放逐,試圖將這樣的力量毀滅在崛起之前。
於是卡西姆與他的門徒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他們不得不像賊一樣從一個地方流竄到另一個地方,像竊人靈魂的魔鬼似的在陰冷黑暗的密室裡集會,將自己的真面目隱藏在公眾的目光之外。
他們的信徒越來越多,嚴苛的刑罰禁不住人們的傳言,新的王將要降臨,他將帶走所有苦難。
卡西姆的力量如平靜的大海,不動聲色地吸蓄起奔來的河流。
生命是一個含義複雜而又難以定義的詞語,你或許可以給出一個定義,但每個定義都可以被輕易地推翻。
生命首先是一個自組織耗散系統,它通過外界的能量輸入來維持自身的結構。然而問題在於,從最複雜的渦流結構到最簡單的生命萌芽,它們的根本區別在哪裡,是否有一個確定的標準能將它們區分開來?
奧普提摩對生命產生出更大興趣的時候,恐怕還沒有意識到這種興趣與他自身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那就是,以什麼樣的標準,可以將他視作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不是在夢見山吞噬數人誕生的怪物。
生理上的差異是奧普提摩無法克服的,但他可以在智力與精神上竭力接近普通人。
物理學、數學這些古老的學科已經有了長達萬年的研究歷史,體系龐大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進入這樣的領域,就像一個人一腳踏入了無邊的泥潭,儘管用盡全力想要爬出去,但是這個泥潭耗費了無數人千萬年的時間來挖掘,實在大得有些離譜。
然在這個充滿了能量湧動與災變的世界裡,生物學的研究卻是匱乏的。在這個動蕩不安、隨波逐流的環境中,要研究那些同樣被湧流裹帶著、總在面前一閃而過的生物,實在是很困難的事情。
他們甚至連研究自身的時間都不太夠用。
於是奧普提摩選擇了這個看起來比較淺的泥潭,很快就觸摸到了它的邊界。
這是奧普提摩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與旁人一樣,有能力平等地和他人交流,不再是對方腳下卑微的被施捨者。
他開始和別的生物學家討論薪卡的生活習性,提出各種假設來解釋這種在耀山中出生,體溫比人高出上千度的生命短暫而兇猛的一生,探討這種妖精為何總是窮盡一生去尋找黑海,在那個冰冷的世界裡死去;他們一起冒險前往兩極,觀察尋找那數年一度的奇觀——數千隻緞極鳥遮天蔽日地飛起,被不斷湧動的磁力線切割,如煙火般在空中散落成星星點點的自身備份,那些只有成年鳥羽毛般大小的後代跟隨磁力的牽引,飄飄灑灑地朝赤道飛去;他們約定用幾年時間,各自追隨星冕冕洞中歸來的萌龍的八種後代,那八個傢伙形態習性毫無相似之處,但兩年後,它們卻獨立地發育成幾乎完全相同的成年萌龍。
這樣的日子,奧普提摩過得很快樂,在這段日子裡,唯一提醒他自己與別人不同的,只剩下他漫長的生命。他的朋友慢慢變老,死去,不斷有新人加入。好在新人幾乎都是那些老傢伙的後代,雖然年齡與樣子不同,但是知識和研究卻延續了下來。
這種好日子,被一個似乎與他們無關的消息打碎了。
有物理學家通過射線分析發現,在他們生活的巨大星球之外,有著若干個微小得幾乎不存在的星球。那些星球那麼小,甚至不足以發光,然而讓人吃驚的是,它們都重得有些離譜。那是一個個小而冷黑的世界,它們凝結於千億年前熄滅的其他恆星中冷物質的殘餘。
這個消息在生物學家的休閒時間裡引起了一個小小的娛樂話題,大家越過自己的本行討論起那些小傢伙的模樣與環境來,直到奧普提摩的一句話引發了大家的嘲笑。
他說:「我想,那種星球上的生命一定是很有趣的。」
大家一愣,然後異口同聲地大笑起來。
眾所周知,低溫是生命的殺手,黑海低於常溫兩千度的環境就足以使絕大多數生物嚴重凍傷,低於常溫三千度以下的環境將導致一切生命的死亡。而那些小彈珠星球,表面溫度低於常溫將近六千度。那上面絕不可能有任何活物。
奧普提摩和所有人爭辯,認為低溫世界進化出的生命可能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物質基礎,它們可能行動緩慢,可能匱乏能量,但是它們完全可能存在。
但是對於這樣的說法,他的朋友們覺得不足一哂。奧普提摩在這個近似玩笑的議題上如此固執,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自己的觀點。
「你是在挑戰常識!」他的朋友們說,「千萬年來,不僅是生物學家,就連普通人都知道這個常識——沒有任何生物能在低於常溫三千度以下的環境裡生存。」
奧普提摩固執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將興趣轉向低溫生物學。一開始,他希望能通過辯論來說服對方,無數次的失敗之後,他又幻想當這些朋友死後,新的生物學家們能用開放的頭腦來接受他。然而許多年之後,他發現,新的一批生物學家全面地繼承了他們的親祖,甚至連思維方式也沒有太多改變。他面對的只是一群換了新身體的老人,這種處境以前讓他快樂,現在卻帶來巨大的痛苦。
他們說得沒錯,低溫下不可能有生命是常識,但是問題在於,奧普提摩從來沒有從親祖那裡繼承過叫做常識的東西。
許多年之後,奧普提摩再一次發現,自己依然孤獨。這種孤獨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牢牢地與他生命的本質水乳交融,難以磨滅,無法忽視。
奧普提摩體味到了絕望,然而他相信,自己會是正確的。正確應當來自真理本身,不是你出生在哪裡。
他決定耗儘自己的一生,去證明這樣的正確。
西面的以色列是最強大的帝國,希律王是王中之王。
卡西姆知道,他已經是東方的智者先知,他已經掌握了東方眾生的力量,但是這樣的力量並不夠。
強大的以色列不可能容忍這樣的樂園在自己國土內崛起,因為卡西姆宣揚的新秩序將從底層給以色列帶來恐慌。
當所有人都如骯髒的豬玀般活著的時候,人們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然而當你的鄰居開始活得像個人的時候,你就會突然間對自己過了一輩子的生活感到無法忍受,迫切希望改變。
人們可以永遠生活在黑暗中,倘若他們從未見過光明。然而當第一絲陽光映入他的眼帘,一切就可能從此改變。
如果卡西姆在這樣一個強大的鄰居旁邊建立起他的樂園,等待他的,將是一群自西面踏入的鐵血之騎。
如果以色列依然是那個以色列,那麼卡西姆的樂園就只能是夢境。
於是他離開東方,帶著自己的門徒前往那個國度。
如果你無法與自己的敵人對抗,那就把敵人變成朋友吧。
卡西姆開始在以色列布道,將福音傳遞到這個強大的國度。他的布道已經不再限於奴隸之中,也蔓延到更上一層的平民。
卡西姆許以他們美景,勸導他們相信真神,告訴他們,他們只需要讚美主,便可以上天堂。
藉助東方傳來的威名,卡西姆的信徒很快就在以色列興盛起來。
於是希律王終於發現了他的存在。一開始,王並不把卡西姆當做一回事,直到市井中出現謠傳。
謠傳說,當異星從東方天空升起之時,新的世界將會降臨,神將降生於世,他將代替人們贖去所有罪孽,然後成為猶太人的王。
半年之後的一個深夜,一顆明亮的異星從東方升起,隨後的七十餘天中,它將以色列的夜空照得透亮。
市井的喧鬧與疑惑如同一鍋放在王座之下的沸水,很快就把希律王燙得坐立不安。
「把那個先知給我帶來!」
希律王說。
數日之後,希律王在宮中召見了卡西姆,面對這個試圖顛覆他王國的神棍,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在他的王座之下,千萬隻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在這些人中,有的是卡西姆的信徒,有的半信半疑,有的不知所措,然而只要他將卡西姆處死,幾乎就等於默認了對方擁有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力量,這將把人們推向卡西姆。卡西姆只是一個先知,不是神。殺死他,並不能瓦解他們的力量。
用暴力來鎮壓信念,只能讓信念更隱蔽而且堅忍。
希律王向卡西姆詳細地詢問了那顆異星的來歷,然後悄悄召集了自己的祭司長與民間的智者,詢問傳說中的救世主將出生在何地。
他們回答,就在猶太的伯利恆,他們找到了多年前從東方流傳來的先知語錄,那位無名的先知說:「猶太地的伯利恆啊!你在猶太諸城中,並不是最小的;因為將來有一位君王,要從你那裡出來,牧養我以色列民。」
於是希律王召來了卡西姆,對他說,「去尋找那個聖嬰吧,去仔細尋訪,如果你找到了,就來回稟我,我也好去拜他。」
於是卡西姆前往伯利恆,希律王的親衛隊一路護送著他,避免這位神的先知遇到攔路的強盜。
奧普提摩開始收集氦聚變產生的更重的元素來構建他的飛船。
在此之前,他已經作出了相當的努力。
他要飛出這顆星球的表面,前往那些環繞在自己家園周圍的,遙遠得像小彈丸似的星體。他相信在那些極度深寒、極度黑暗的世界中也存在著一些別樣的生命。他要找出證據,證明自己的正確。
要飛出這顆恆星,他首先要躍出自己生活的光層,這其中充滿湧流,是一切光明的來源;然後進入色層,那裡聚集著暴虐的狂潮,在瘋狂轉變的磁旋下,黑海與耀山在瞬間閃現又湮滅,那裡的湧流如同瘋子的耳語般毫無規則與道理可言;再然後,則是煉獄一般高溫的星冕,幾乎只有萌龍才可能踏入那個區域而不受任何損傷。然而在那裡,在星冕陰暗的冕洞裡,不斷醞釀出劇烈的星風,那由離子流構成的颶風擁有難以想像的速度與力量,如果要離開這個恆星,那就是一個無比強力的加速站。
奧普提摩也許是光層湧流中最熟練的舵手,但是要離開這個星球,他實在還太嫩了。
他數次嘗試進入色層中,感覺自己好像海嘯中顛簸的舢板,完全失去掌控能力,只能等待被捲入星冕,化為灰燼,或者足夠幸運能夠落回光層。三次這樣的嘗試之後,他開始試圖把骰子從上帝那裡奪回自己手中。
奧普提摩追蹤一頭萌龍的幼蟲,一直等到它朝冕層中飛去,準備蛻變。他將自己用氦建成的飛船掛上萌龍幼蟲的脊背,朝星冕飛去,英勇一如騎士。
然而就在萌龍穿入星冕,在高溫中開始蛻變的時候,奧普提摩發現自己的飛船在熔化。氦殼的強度難以抵擋如此高溫,奧普提摩不得不將用以調整方向的離子流全部噴射出去,將自己重新送回色層。
儘管如此,他依然受了重傷,在色層中昏迷著,也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才再一次回到光層中去。
當他重新醒來,奧普提摩發現,自己的生命時鐘被撥快了。
是的,他變小了。星冕的灼燒和色層瘋狂的磁旋改變了他身體的結構,他就像從自己原來的身體裡破殼而出一樣蛻變了。
奧普提摩重新審視自己,當他再次思考那些哲學和藝術問題時,他發現,自己的觀點變了。
他曾經與其他人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而現在,他不再認同自己曾經視作美的東西。如今,他已經完完全全以一個普通人的邏輯開始思考了。
他以為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會歡呼慶祝,但是他沒有。奧普提摩很平靜,平靜中醞釀著恐慌。
他的生命縮短了,他還擁有的時間已經不多。然而他還沒有證明自己想要的正確。
他要證明的是平等,而不是特權!
奧普提摩深入光層之下,在氦聚變的恐怖力量中收集聚變的產物,更重,更堅固的元素。
他害怕自己突然縮短的一生不夠完成這一切,但是幸運的是,他做到了。
奧普提摩重新修建了自己的飛船,在那些舊時朋友的幫助下——雖然他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來——找到了另一隻朝星冕飛去的萌龍幼蟲。
當他起身時,他的朋友問他:「在那個極度深寒的太空中,你不可能堅持太久。就算你證明了自己,但是誰又知道呢?」
奧普提摩只是笑了笑,回答他:「我的心知道。」
然後他再一次掛上萌龍的脊背,穿越色層的颶風與磁暴,朝星冕飛去。
他並不知道,這時候,距他出生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劫,恆星的活動周期已經走完一個循環,色層的活動再次進入最劇烈的時段。
即使萌龍,在這樣的風暴中也如落葉般無力。黑海與耀山如幻景般閃現變換,萌龍強健的身體開始泛黑,他幾乎以為自己將永遠失去機會了。
一次短暫的星冕噴發拯救了他。星冕噴射出強烈的離子流,瞬間的高溫讓這頭接近死亡的萌龍在色層中驟然蛻變,長出了磁翼。它輕易地在色層的死亡風暴中劃開一條閃電般的裂隙,飛入星冕之中。
奧普提摩的飛船就這樣順利地進入了冕洞。在這個高溫冕層的陰暗角落,萌龍耗盡一生的能量,產下卵,死去。這些卵將在冕中發育,在八種不同的星冕結構中形成八個不同的幼年亞類,然後它們將再次回到光層,被環境重新激化,成長成萌龍幼蟲。
奧普提摩在這裡補完了萌龍壯麗一生的秘密,但卻沒有機會回去跟自己的朋友分享,他等待著,一個足夠良好的機會。
隨著這顆巨大恆星的旋轉,星冕上各種粒子流也同步轉動著,一切在星風中扭曲盤旋。當離子流開始加速,劇烈的高速星風開始在冕洞中形成之時,另一股低速星風剛剛從前方吹起,奧普提摩的重元素飛船乘著高速星風的浪尖衝入了低速的星風,強烈的激波把他的飛船像子彈般射了出去。
卡西姆要尋找一個不存在的聖嬰。
他知道,沒有上帝的兒子在伯利恆降生,每一個伯利恆的嬰兒都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孩子,所以他可以指認任何一個為神子。
但是卡西姆不能將任何一個嬰兒指為神子,因為他身邊跟著十五名希律王的親衛,隊長梭雷甚至在他上廁所時都一步不離。
只有聖人和傻子才相信他們是在護衛他。
卡西姆可以指認任何一個嬰兒為神子,然後那個孩子就真的是神子了。
如果這個神子突然死去的話,信徒們會受到什麼樣的打擊?
神的孩子是不會死的,除非他是偽造的。
很不幸,這就是事實。
卡西姆拋棄了自己的所有,用了大半生來凝聚這樣的力量,他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於一旦?
希律王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卡西姆一直拖延下去,那麼,他必將付出自己的生命來埋葬這個秘密。
他要拯救自己,除非讓這些希律王的親衛成為自己的信徒。
這些出身貴族的武人可不像下層平民一樣容易被虛妄的幸福打動,要徵服他們,除非讓他們目睹神的威能。
但是卡西姆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遇見另一個奇蹟了。
他可以毀滅自己親手創建的一切,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又或者,為了保護那個根本不存在的聖嬰而被殺害。
他知道,如果他選擇死去,若干年後,在這片播下龍種的土地上,必然會有一個自稱神子的人站起來,毀滅這個世界,在廢墟上建立起他夢想的樂園。
他決定為了保護那個人而死去。
奧普提摩的重元素飛船脫離了星冕,朝那些彈丸般的深寒世界飛去。
當他終於離開自己母星的時刻,奧普提摩是恐慌並且激動的,他知道,這是一趟以生命為代價的旅行,所以他相信這樣的旅途必然壯麗。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那些可能在極度低溫中生存進化的生命形式。作為一種低溫下的自組織耗散系統,他們從哪裡得到能量?他們怎樣記錄自己的生命信息,怎樣複製自己,產生後代?他們怎樣在那樣冰冷堅硬的環境中保持體溫?怎樣運動?他們用什麼方式相互交流?他們是不是因為低溫而格外的遲鈍,生命格外漫長?奧普提摩一生的時間是不是僅僅相當於他們眨眼的一瞬間?
在這樣的激動中,奧普提摩學習習慣逐漸降臨的冰冷與黑暗。
當他倉促地離開光層之時,對於他生活的環境溫度高於宇宙背景輻射六千度這一事實,還只有數字上的概念。而生活在光源的核心,黑海就已算是最陰暗的角落,要讓他真正理解什麼是黑暗,幾乎就是不可能的。
當他來到這無盡的虛空之後,自己的飛船就是這漆黑世界中一個淺淺的光源,不斷地被周圍的環境吞噬著能量。
他冷,並且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些不發光的彈丸之星只有依靠反射母星的一點點光芒來表明自己的存在。
這點兒光芒對於生存在光層中的人來說幾乎可以忽略。正是因此,他們在數千年中從未發現這些小行星的存在,直到射線濾波技術成熟後,他們才將這些冰冷星體反射的光芒從宇宙背景輻射與母星上躁動的電磁波中分辨出來。
奧普提摩只能依靠飛船上簡易的儀器大略看到那些小行星的閃光,而用肉眼,外界根本就是一片死寂,唯有背後的母星帶來微弱的光芒與暖意。
當他接近第一顆行星時,奧普提摩感覺到的,依然是一片死寂。他幾乎不能將其從背景空間中分辨出來。這個星球是否與其他地方有任何不同,是否有生命,他完全無法分辨。
他瞎,而且聾。
這是他受到的第一個打擊。出發之前,他考慮過,自己可能失敗,尋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跡,但是就算如此,至少他證明了自己理論的錯誤。但是他從來未曾想到,即使他到了,他也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這樣的世界上有生命或者沒有,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區別。
奧普提摩早就知道,如果在這樣的低溫中有生命,那麼這些生命的物質構造基礎應該和自己有著無法跨越的障礙,但是他卻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的障礙可能大到這樣的地步——即使彼此面對,他們也可能意識不到對方是生命。
在第一顆行星上空盤旋數周后,奧普提摩離開了軌道,修正了方向,朝第二顆行星飛去。
他離自己的母星越來越遠,越來越冷。他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吸乾一樣,似乎單薄的密封艙不足以將他和那個冰冷的宇宙空間隔離開來,真空無盡的力量透過看不見的縫隙將他的身體抽了出去。
這時候,奧普提摩多希望自己的身體還是老樣子,比現在的體溫低千餘度,這樣或許不會覺得那麼冷,能量的散失也不會這麼快。
他好像一個劃破天際的微小流星,寂寞,無人知。
在前往第二顆行星的途中,奧普提摩發現了星空中另一顆小東西。在他那簡陋的儀器上,一個帶著長尾的小小光點剛剛繞過自己的母星,正要離去。他覺得那應該是個像他一樣的探索者吧,又或者是比萌龍更強大千萬倍的生命。雖然自己沒有辦法去接近對方,但這樣的想法讓他在冰冷的世界裡得到了一些安慰。
到達第二顆行星的時候,身後的母星已經變得很小了,在背景中只佔有微不足道的位置。奧普提摩明白,自己已經絕無回頭的可能。
比起第一顆行星,這個世界更加冰冷和堅硬,在奧普提摩已經開始能夠分辨微光的眼裡,這個球體閃爍著淡淡的暗金色。
奧普提摩不可能讓自己的飛船潛入這顆行星的外殼——它的構成比奧普提摩自己的飛船更加堅硬,而種種跡象表明,在這濃重的外殼之下,還有更加堅硬緻密的物質形成的核心。
也許,那個核心表面才是生命活動的場所,就像奧普提摩自己並不生活在星冕,也不生活在色層,而生活在兩者之下的光層一樣。
他側耳傾聽,希望自己能接受到一些有規律的、特別的電磁輻射——那些超低溫生命交流時不慎洩漏的電波,但是盤旋了幾周之後,他什麼也沒有聽到。
是的,也許他們根本就不使用電磁波交流,也許他們有別的載體來傳遞信息。
他已經凍得像一根冰棍,正一步步邁向死亡。
他還要前往下一顆行星。也許,那裡還有一線希望。
最後的航程幾乎無限漫長,當他勉強到達之時,他的反應已經遲鈍,頭腦已經混亂,奧普提摩甚至不能清楚地思考自己因何而來,應該做些什麼。
他快無法維持自己存在的能量了,身體似乎就要在這缺乏補給的超低溫環境中崩潰。
奧普提摩在最後的清醒中,看了一眼腳下的冰藍色星球。
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和時間再去探索此中是否還有生命,於是那無邊無際的痛苦和悲哀淹沒了他。
他的痛苦在於,他耗盡一生來解答一個問題,可是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依然一無所獲;他的悲哀在於,也許自己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可是即使答案就在眼前,他也茫然不知。他看不見,他聽不見。
奧普提摩用自己最後的力量,控制整個飛船朝星球的外殼衝了下去。
他看不見對方的存在,但或許,這些深寒世界的生命能夠看見他生命最後的閃光,會在他們的眼裡留下自己存在的證據。
奧普提摩的飛船撞入了夜半球厚重的氣層,在劇烈的摩擦中,很快撕裂逸散得毫無影蹤。
而他的能量在生命的最後瞬間噴湧而出,將這個星球的夜空點亮。
親衛隊長梭雷的劍利落地從卡西姆的脖子上划過。
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這位先知不過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王也許不會感到滿意,他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死去的聖嬰,而不是這個沒用的老頭子。但這至少已經是次好的結果。
他仔細地將劍在先知破舊的衣服上擦乾,這個時候,周圍的一切突然亮如白晝。
梭雷抬起頭,夜空中一顆不知名的星爆發出耀眼的光芒,將他,和他身後的伯利恆照亮。
他渾身一涼,手中的劍咣當落地,雙膝無力地朝卡西姆的屍體跪倒下去。
在梭雷身後,神子已經誕生,與先知的預言一樣,他將成為以色列人的王。
補註1:卡西姆的故事略有借鑑《聖經·新約》中的故事模式,但小說中一切均與其中人物與事件無關。
補註2:黑海=太陽黑子;耀山=太陽耀斑;光層=太陽光球;色層=太陽色球;星冕=日冕;星風=太陽風
【責任編輯:師 博】
——刊登在《科幻世界》2006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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