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身段何以如此「邊式」,主要是童子功好,腰腿功夫過硬。他七齡習藝,武戲開蒙。先武后文,為一定不移之規律,舊時科班皆如此,解放後戲校也然,凡成名演員,無不經歷幾度寒暑苦練武功的過程。
譚鑫培先唱武生,後改老生;餘叔巖早期唱的《洗浮山》《翠屏山》已頭角崢嶸,故後來的《戰太平》成為典範;馬連良舞姿俊美,柔中含剛,欲加解剖,亦屬武功深厚;四大名旦前期誰不刀馬旦功夫卓絕。倘若單憑一條好嗓,幾句美腔,灌唱片或錄音尚可喜人,但一登臺,身上便僵,此無他,武功底子不逮也。
慢說武生,就是老生臺上一戳一站,略涉曲背躬腰,舞臺藝術的美感,輒遭破壞,不僅穿蟒的卿相王侯,穿靠的大將元帥,背要直,腰要挺,即穿青褶子的窮儒寒士也如此;豈止掛黑三即掛白滿的七老八十者,也須防止駝背存腿,方顯得有精神。
有人演《碰碑》至唱〔反二黃〕時,曲背躬腰,作饑寒交迫狀,以生活真實論,未始不可,但舞臺形象失其美感。高明的演員,僅是在〔慢長錘〕打上,胡琴起過門時,略微曲背存腿,雙手伸至髯口裡面呵氣取暖,接著搓搓兩耳,表示一下寒風凜凜的情景即夠,遂即恢復原狀連唱幾大段〔反二黃〕。楊繼業到底還是一員沙場老將呀!
周信芳《楚漢爭》之項羽
馬連良演《清風亭》,從周梁橋拾子到清風亭殛子,始終腰背直立,不為生活真實拘束,看上去又自然又美觀。至於周信芳,則又另出機杼,第一階段拾子,張元秀花甲之年,上場時精神矍鑠,第二階段趕子,已屆古稀,兩腿略往下蹲,第三階段盼子,垂暮殘年,再往下蹲一點,人又矮了一截,但腰背仍是挺直的。三個階段三種造型,層次分明,而均在腿上做功夫,可謂精刻入微。
由於工作關係,我經常在後臺兩側觀摩周、馬,注意到他倆的白滿戲,腰背都成一條垂直線,甚為可貴。戲班裡最講究「精、氣、神」,挺立則顯得神完氣足。
周院長曾語我,童年時每晨穿著硬靠、厚底靴練功,要跑百圈「圓場」,三年練下來,才能在臺上跑三個大「圓場」。所以我們看到他的《追信》渾身無一點搖晃,僅見兩腿疾走如風。近些年來我看過多次《長坂坡》、《走麥城》,糜夫人、關羽的「圓場」,三個簡化為一個,頓失精採。老年人示範性演出時,跑不動了,情有可原,中青年卻不可偷工減料啊!
周信芳《戰長沙》之黃忠
〔水底魚〕走得漂亮,非有好腿功莫辦。周信芳演《打棍出箱》,與眾不同。如鬧府》場,唱罷「甩開大步朝前趲」,走「吊毛」, 〔亂錘〕中站起,接〔水底魚〕,甩特製過腹的頭髮黑三,右手抓水袖,左手撩褶子,走「大圓場」止於府門、幅度大而穩健,又夾進兩個小蹉步,作低頭看地下,表示腳底碰著石子狀,真是美不勝收,每演至此,觀眾鹹報以傾服的彩聲。我不免想起另一做工老生馬連良的《一捧雪》,莫成剛出場,〔撕邊〕亮住於「九龍口」,接走〔水底魚〕至上場口,左手掏卷大帶,右手翻水袖齊腹抱定,抬右腿急轉身左腿「金雞獨立」作「挖門」狀,正好落在〔水底魚〕最後一記鑼上,乾淨利落,無以復加。「南麒北馬」,異曲同工,實一時亮瑜。
周信芳的腿功還至老不衰呢!1955年於上海藝術劇場,內部演出《南天門》,與李玉茹合作,唱至「王母娘娘蓮臺坐」,盤右腿,左足獨立,上身三起三落,未露喘息痕跡。老生這一特技,30年不見於舞臺了!
舉凡老生行特技,如「搶背」、「吊毛」、「竄毛」、「鐵板橋」、「卸甲丟盔」等,周信芳都視若家常便飯。又如「殭屍」《清風亭·殛子》一場,張元秀倒地,白滿上翻,遮蓋滿頭,則全憑脖子勁頭。《戰宛城·閱兵》一場,張繡邊抖紗帽翅邊背身搖令旗的動作,無在不是功夫。周信芳曾說:「一齣戲有一齣戲叫好的地方,做工戲不用說了,就是唱工戲也不能死唱。《清官冊》寇準出南清宮時得意忘形,不料小太監咋呼一聲,嚇得手足無措,突然之間,要做出驚恐萬狀的身段和神氣,能使臺下喊好;《戰北原》鄭文搶印時,諸葛亮左手拋袖護印,右手抖扇,要使觀眾替他擔驚。」
周信芳的「吊毛」,在《探母·出關》一場有精彩絕倫的表演,頭戴風帽,頸插令箭。腰掛寶劍,手執馬鞭,唱畢「闖進轅門見娘親」,起「法兒」時,右手將寶劍橫按上腹間,邊走「吊毛」,邊甩馬鞭,身體翻個圓圈,馬鞭也在半空轉個圈,正好給小番接住,難度多大呀!觀眾能不叫絕。
周信芳《許田射鹿》之劉備
50年代他重演經過改寫的《文天祥》,於五坡嶺遭擒一場,穿大靠執兵刃所走身段,摘用《斬經堂》反出潼關的趟馬舞蹈而加以變化。如果他沒有《寧武關》的底子作為依據,憑空是創作不出《文天祥·五坡嶺》那場極盡描繪鐵馬金戈、氣勢磅礴之能事的身段。從而又想到譚、餘等名生,誰不以《寧武關》打好長靠底子的?《寧武關》確是戲校好教材,如同箭衣武生學《洗浮山》一樣,必備之課,焉得輕棄!學崑曲對京劇演員何等重要啊!
周信芳還說過,你若「起霸」不過關,《失街亭》諸葛亮出場臺步走不好,就沒有三軍司令的威嚴。凡站在後臺看過他演戲,都知道他於出場之初,遠離門帘五尺外,就開始舞步,隱見「起霸」功夫寓於其中。足見,練好武戲,才能唱好文戲。
《周信芳藝術評論集》續編 許思言「與青年演員談怎樣學麒派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