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怪客》顛覆傳統西部片的美國版《龍門客棧》宣揚女權主義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美國藍光原版海報版封套

在20世紀50年代的古典好萊塢導演群中，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1911-1979)的名字確實是如雷貫耳的。他的3部黑色電影：《夜逃鴛鴦They Live by Night》(1949)、《蘭閨豔血/孤獨地方In a Lonely Place》(1950)及《危險邊緣On Dangerous Ground》(1952)，是研究這種類型電影的必看之作。

他最家喻戶曉的電影，則是兩部「明星代表作」，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1905-1977)的《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和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1931-1955)的《無因的反叛/養子不教誰之過/阿飛正傳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莫屬。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手握槍的姿態已經被解構成多種信息賦予在這一剎那

前者被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cois Truffaut(1932-1984)譽為「西部電影裡的《野獸與美女》」，後者更是傳奇(詹姆斯·迪恩本身)中的傳奇了(vintage青春或成長電影)。

影評人焦雄屏認為弗朗索瓦·特呂弗的《射殺鋼琴師/槍擊鋼琴師Tirez sur le pianiste》(1960)在精神上受到《荒漠怪客》的影響。「這恐怕很難作聯想，因為一個是西部片，一個是盜匪片，但我想找的調子就是《荒漠怪客》。我得說尼古拉斯·雷的這部電影在法國和美國的意思不太一樣。法國配音不但沒有折損此片，反而強化了它的風格。法文版典雅如古詩，韻味十足，也渲染了其悲劇性……它令人想起科克託。」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 中，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的中性打扮，不苟言笑，深受美國同志們的喜愛

20世紀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猖獗，我們知道伊利亞·卡贊Elia Kazan(1909-2003)在此事上並不清白，以至於成為終身汙點，而他的朋友尼古拉斯·雷在政治上非常激進，幸虧霍華德·休斯Howard Hughes(1905-1976)的保護，尼古拉斯·雷沒有被列入黑名單，他匿名為雷電華公司拍攝了幾部影片，並於1953年離開了雷電華公司。

尼古拉斯·雷成為自由身後第一部影片《荒漠怪客》日後又成為經典，這部西部片隱諱地影射了黑名單事件，這在當時幾乎是唯一的，因為本片編劇菲利普·約爾丹Philip Yordan(1914-2003)即是黑名單成員。《荒漠怪客》是那個時代難得的一部表現強勢女性角色的影片，也是西部電影史上第一部主角和反角都是女性的電影。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和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對著幹的反面女主角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Mercedes McCambridge

瓊·克勞馥當時已經50歲，仍完美地演繹了《荒漠怪客》中威伊娜這一角色。尼古拉斯·雷接下來再拍了一部詹姆斯·卡格尼James Cagney(1899-1986)主演的以精神分析為噱頭的西部片《荒城蕩寇戰Run for Cover》(1955)，反響平平。

蠟像般的臉孔，無感情的語調，女英雄瓊·克勞馥的出場很是觸目驚心，印象深刻。瓊·克勞馥飾演的威伊娜是個性格強硬的酒吧老闆。因為修建鐵路以及有犯罪嫌疑的舊情人，她和小鎮居民脆弱的關係受到了考驗。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中，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擺弄著自己的槍

《荒漠怪客》的故事發生於美國西部的一個小鎮，一個女人威伊娜(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飾演)帶著一幫牛仔們在美國的西部拓荒，小有積蓄之後資助鐵路的開通，想要興建一個新的城鎮。而這個地區的頭號女富豪艾瑪(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Mercedes McCambridge飾演)卻百般阻撓，因為鐵路的開通會危及到她的財富，更因為她心愛的基德愛著威伊娜。

看過之後，其它的情節都漸漸淡隱，而影片進行到下半部分的時候，威伊娜被陷害，逼迫要離開小鎮前那一晚的情形卻變得濃烈。在威伊娜一磚一瓦建造的酒吧裡，夥計們都離開了，威伊娜穿上白色的長裙，將所有的燈都點亮，坐在鋼琴的前面，開始彈奏。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彈奏著鋼琴

樂聲瀰漫，卻沒有一絲悲涼的氣氛，威伊娜強大的心靈力量，成就了神話一般的自己。此時艾瑪帶著警署的人闖進來，艾瑪其實相貌俊秀比徐娘半老的威伊娜好看很多，可瘋狂的嫉妒淹沒了她，將她推向了魔鬼的一邊。

在平靜鎮定的全神貫注彈著鋼琴的威伊娜面前，艾瑪像一個沒有心的軀殼，空虛如一團霧氣，威伊娜只要轉過臉，掠過她一眼，她就會消散。大概艾瑪覺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空虛，更加兇惡，結果卻消亡的更加迅速。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阿根廷版海報

故事的結局當然美滿，艾瑪燒掉了威伊娜的酒吧，但什麼也沒有得到，因為別人的失去不會意味著你的獲得，而威伊娜卻在熊熊的火焰中，遭遇了愛情。她看著被燒毀的過去的心血，滿眼含淚，然而扭過頭看見身邊的愛人，卻綻放了笑容。

這部電影的情節實際上相當複雜，但是如果迷失在細節或是邏輯的隙縫中，就會錯過它的重點。真正推動這部電影的衝突以及不安狀態的是人物的性心理。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中，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向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訴苦

這讓尼古拉斯·雷有機會描繪出他職業生涯中最大膽的筆觸，瓊·克勞馥平靜地走下樓梯，穿著她的白色連衣裙(而不是她平時穿著的黑色西裝)前往酒吧彈奏鋼琴，而此時憤怒的敵人即將燒毀這個地方。

威伊娜代表了完美的女人，堅強、善良、優雅，那種優雅，不是在酒吧裡面端著酒杯旖旎的優雅，是內心深處的善和力量溢出來，包裹了全身，顯得那麼真實存在的，篤定的優雅。這樣不神秘，不故意的自然流露的優雅，更加讓人難以企及，令人深深折服。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Mercedes McCambridge想處死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

這是一部少數女性持槍的西部片，雖然男性在數量上佔絕大多數，但僅有的兩位女性才是貫穿全片的角色。

影片中角色設置的相當好，關係有點像《卡薩布蘭卡/北非諜影casablanca》(1942)，只不過是西部女性版，性格刻畫也不錯，不過艾瑪這個人設計太極端死板。結尾的決鬥太差勁了，手段拙劣而且絲毫沒信服力。另外，中間的炸山封路這段現在看起來也太雷了，雖然這想法在當時可能還算有創意。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中一場景

另外，飾演反面角色的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1916-2004)的表演過於臉譜化，過於類型化的表演反而使得角色更加討厭，當她燒毀威伊娜的酒吧的時候，臉部扭曲的表情同時也燃起了觀者由衷的憎惡。

也許是為了表現女性的力量，所以選擇了已經風華不在的瓊·克勞馥，我們很難在那張臉上找到《大飯店Grand Hotel》(1932)裡的韶華，但是她的粗眉和上下一樣厚的嘴唇卻和西部片相得益彰，影片最美的鏡頭仍然是給了瓊·克勞馥。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從左至右：斯科特·布蘭迪Scott Brady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

在這部反類型西部片中，大部分都對傳統西部片的模式，特別是價值觀有所顛覆，「吉他」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牛仔，結尾也是女人間的決鬥。瓊·克勞馥前面的短衣襟小打扮很乾練。劇情緊湊，節奏也比較快，在當時確實少見。

1954年的《荒漠怪客》裡的瓊·克勞馥已經老了。可是她犀利的眼神沒有老。她穿著黑色襯衫，把槍別在腰上，倨傲地走下樓梯，一身牛仔打扮。另外一個女牛仔則用狂熱的眼神仰視她，說：「我要殺了你。」瓊·克勞馥冷漠地說：「在我殺了你之前。」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中，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Mercedes McCambridge向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喊話

尼古拉斯·雷終身最喜愛的一本書肯定是託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1900-1938)死後才發表的小說《你不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

在拍《無因的反叛 》時，他讓娜塔莉·伍德Natalie Wood(1938-1981)讀它，在拍《好色男兒The Lusty Men》(1952)時，他和蘇珊·海沃德Susan Hayward(1917-1975)談論作者託馬斯·沃爾夫，在尼古拉斯·雷臨死前的書架上，還擺著這本書。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片場，導演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蹲者)和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現場研究劇本

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呂弗和雅克·裡維特Jacques Rivette(1928-2016)在《電影手冊》文章中都極為推崇尼古拉斯·雷，讓-呂克·戈達爾認為，「電影就是尼古拉斯·雷！」如果按照這些持「作者論」者的觀點，每一個作者導演都會在作品中留下一個「籤名」，那麼尼古拉斯·雷顯然執著於表現那永遠不能回家的矛盾與惆悵。

尼古拉斯·雷是最會馴化演員的導演之一，你會看到瓊·克勞馥和尼古拉斯·雷在這部電影中起了很強烈的化學反應。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

瓊·克勞馥同超級女性一樣，有很高的智商或想像力，但不發揮出自己的女子氣，反而吸納男性的特質，以期享用男人的特權，或者僅僅是為了生存。能夠在男人世界裡達到自己的目的，堅持自己的智慧，堅持利用它，但不會「墮落」，就像《世界之路The Way of the World》裡的米拉曼「入贅嫁人」，不過只是在雙方談妥條件、達成平等的協議之後。

現在想想為什麼在國外的同志們喜歡的影單中，總是把這部《荒漠怪客》列入其中呢？瓊·克勞馥和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的恩怨情仇更被解讀為因愛成恨的兩個女子(或是兩個男子)的瘋狂互撕。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劇照

自然每次她兩用槍的寓意也是不言而喻的被解讀。原來同志們不僅愛猛男，原來猛女一樣可以拿來崇拜。如果把瓊·克勞馥的角色代換成一個英俊小夥，這個片子是不是可以讓那些同志平權鬥士用作反抗保守勢力的戰書來意淫一下呢？有趣的是，開拓者經營的是酒館賭場生意，現代商業文明推崇的自由主義在尼古拉斯·雷的眼中似乎沒有什麼道德高地可以佔據。

還有飾演約翰尼·古塔爾的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1916-1986)，他總是跟著自己的節奏走，也非常樂意讓尼古拉斯·雷和瓊·克勞馥改變角色的性別，創作出這部激進的女權主義作品。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宣傳照，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

正如克萊爾·約翰斯頓Claire Johnston指出的，哈斯克爾強調的是「男人和女人的修好……所飾角色的靈活性、『愛情』和同志情誼都忽視了核心家庭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是女權主義者批評家長制文化的關鍵」(見《女權主義政治和電影歷史》。

《荒漠怪客》與傳統的西部片不同，主角是女性、反派也是女性。它是西部版《美女與野獸》，是美國版《龍門客棧》(1967)。法國的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1918-1958)將尼古拉斯·雷視為好萊塢體系中電影作者的代表人物，更在名著《西部片的演變》中將《荒漠怪客》作為20世紀50年代西部片之「真誠」的最佳案例。

電影《荒漠怪客/遊俠神槍Johnny Guitar》(1954)美國DVD版封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