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哥從北京來的那天,我正搬家。組合櫃因略高而進不了屋,只能堆在廚房裡,一切都亂了章法。煤氣盤在哪,鍋在哪,米在哪都不知道,有些知道的東西也因包在什麼包兒裡、壓在什麼箱裡而不得拿,我只好拉著他到家小餐館。
嬌哥點菜,都是可最便宜的來,怕我有經濟負擔,既令我感激,也讓我難為情:他是第一次到瀋陽,第一次吃我的飯,我總得充一番毅勇,我搶過菜單,叫了個兩吃黑魚。
兩吃黑魚,是我過去也沒吃過的,我之所以點,一是覺得新鮮:魚正在缸裡面;二是價格適中:頂我兩篇散文的稿費,承受得起。
所謂黑魚兩吃,就是把黑魚洗淨,刀從頸部斜切,沿魚刺片到魚尾,將肋部淨肉剃下,切成薄片。如此再將魚另一面片下切片備用。盒中擺入生菜成型,將黑魚平放盤中,再把切好的魚片堆放在魚身上,旁置芥末佐料即可。
生魚片我是吃過的,在一家很高檔的日式餐廳,沒覺得如何,僅生而矣。這次,將生魚片與它的身子同放一起,就有點兒不自在,生的感覺太強了。
我拿起筷子,指了指黑魚:「哥們兒,這魚可是為了你而犧牲的,別客氣。」嬌哥靦腆地笑了,拿起筷子就夾,不料這黑魚竟瞪起了眼睛,張大了嘴,搖頭擺尾地掙紮起來,嬌哥只好停了筷,驚訝。
「它一定很痛。」
「這要是在刑法上就叫凌遲吧。」
「這可是你親自點的!」
「我也是第一次吃,為的是招待你。」
誰殺了這條魚?我們倆都在推脫著。其實,兇手是夥房的大廚,現在正忙著炒什麼吧,他一定已經忘了他殺過誰。
「投胎一世,做魚,挺可悲的。一生的終結,也不過是人餐桌上的一道菜。」
魚又動。
「它已經沒了心臟,沒有五腹。」
「過去,醫院是以心臟停止跳動做死亡依據的,而今改成腦電圖判斷了。」
「它的頭還在搖,嘴張合有序,足以說明腦並沒死。」
「真應該請醫生把它的肉對上縫好。」
「人間有的是高明的廚子,卻還沒有那麼高明的醫生。」
魚不動了。
「下手吧。」
「好,你先來。」
生魚片的味兒並不怎麼樣,我們從山頂洞出來的時候,就養成了熟食的習慣,冷丁的一改,要返樸歸真,還挺難接受的。
魚又動,頭盡力地上揚,眼睛瞪得溜圓、雪亮,我與嬌哥面面相覷。
「讀了幾年書,感情就脆弱成這樣兒?……就算是佛徒,也要儘快地吃,讓它死個痛快,也是超度。」
「有就著啤酒超度人家的嗎?」
我們暫時放棄它而吃別的菜,它又不動了。
「不愧這一身青黑色,是條硬漢子。」
「老虎不行,獅子不行,大地上就找不出什麼能像它——剝去了全身的皮肉和內臟還在奮爭著。」
我倆似乎沒有別的話題,面對黑魚的悸動,文學、藝術、其它一切我們本應在飯桌上談的話題都格外蒼白。
「這樣不行,」嬌哥說,「我們得聲討它一番。」
「聲討?它沒惹過你。」
「但它也不是個善物。黑魚是靠吃魚長大的,它和鯉魚、鯽魚可不一樣。」
「是嗎?」
「養魚塘最怕有黑魚了,有了它,別的魚就活不了。」
「那麼它是誰養的?」
「應該是野生的,所以就名貴。」
「野生的?沒受過人的恩典,沒吃過人餵的食?」我說,「我從來不同情豬啊、雞啊,因為它們的誕生是在人的允許和監護下完成的,它們吃人的餵食吃了一輩子,死了被人吃也公平。」 「它吃了別的魚就是奪了我們的口糧。」嬌哥說,「你必須這麼想。」
黑魚又開始跳,它的尾巴翹起來,重重地摔下。魚片蘸著芥末汁,很快就沒了。
服務小姐過來,我們問這條黑魚怎麼還不死,小姐告訴我們,黑魚被殺成這樣子,至少也還能撲騰三四個小時。我們問兩吃黑魚,另一個吃法是什麼,小姐說,把剩下的拿去燉湯。我們就讓小姐將魚端走去燉。
湯,很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