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陸機《平復帖》 故宮博物院藏
此前播出的電視劇《鶴唳華亭》,引起了人們對「鶴唳華亭」這一典故的關注。誠然,電視劇的內容和人物是虛構的,但「鶴唳華亭」這個典故是真實的。它的主人公,就是西晉時的陸機。
詩云「陸機雄才豈自保」「華亭鶴唳詎可聞」,道出了陸機這位冠絕一時的才子因捲入西晉亂世的政治鬥爭而死於非命,給後世留下「鶴唳華亭」哀嘆的人生。
如朗月之懸光,若重巖之積秀
陸機是西晉時期的著名文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詩歌、文章和書法都冠絕一時。
論詩,所謂太康詩風就是指以陸機、潘嶽為代表的西晉詩風,講究形式,辭採華麗,對唐朝前期的詩風有相當的影響。如陸機的《擬蘭若生春陽詩》:嘉樹生朝陽,凝霜封其條。執心守時信,歲寒終不凋。美人何其曠,灼灼在雲霄。隆想彌年月,長嘯入風飆。引領望天末,譬彼向陽翹。如果拿收入《唐詩三百首》的張九齡《感遇》與之相比較,無論是創作意境還是表現手法,都可以發現許多因襲之處。
論文,陸機的文章音律諧美,講求排比對偶,開創了駢文的先河。西晉名士張華曾對陸機說:「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葛洪稱讚陸機的文章:「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飄逸,亦一代之絕乎!」
論書法,陸機的作品更是一時之選,其章草作品《平復帖》是中國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法書真跡,也是歷史上第一件流傳有序的法帖墨跡,有「法帖之祖」的美譽。清人吳升稱《平復帖》為「草書、若篆、若隸,筆法奇崛」,可謂一件「鎮國之寶」。
唐太宗李世民在《陸機傳論》中,對他的文才給予很高的評價——「古人云:雖楚有才,晉實用之。觀夫陸機、陸雲,實荊、衡之杞梓……風鑑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疊意回舒,若重巖之積秀。千條析理,則電坼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其詞深而雅,其義博而顯,故足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享盡榮華富貴,承受亡國之痛
陸機生於吳郡橫山(今江蘇崑山),可謂典型的名門之後。祖父是東吳的陸遜,曾經在夷陵之戰中火燒七百裡連營,大敗劉備,歷任大將軍、丞相等。父親是東吳大司馬陸抗,駐守荊州,多次擊退西晉的進攻,堪稱「東吳最後的中流砥柱」。陸抗去世6年後,東吳滅亡。因此,陸機既享盡官宦子弟、將相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承受了亡國之痛。
陸機20歲時,東吳滅亡。在此後的10年時間裡,他退居由拳縣(今嘉興)郊外的華亭。在這一清泉茂林、風景秀麗之地,陸機如閒雲野鶴一般的生活。公元289年(晉太康十年),陸機與弟弟陸雲一同前往京師洛陽,拜訪名士張華。張華對陸機兄弟極為欣賞,向朝廷推薦了他們。不久,太傅楊駿慕名聘陸機為祭酒(主任秘書)。
次年,晉武帝司馬炎去世,楊駿篡改遺詔,獨掌朝廷大權。即位的晉惠帝司馬衷,是一個以「何不食肉糜」而被歷史記住的「白痴皇帝」。他的皇后賈南風有很強的政治野心,想以皇后身份幹預朝政,卻被楊駿所阻止。這樣一來,楊駿和賈南風之間不可避免地直接發生對抗。
賈南風派人聯絡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要他們領兵討伐楊駿。然後,又指使司馬衷下詔,誣告楊駿謀反,並派東安公司馬繇領兵討伐。楊駿平日裡大權獨攬、獨斷專行,關鍵時刻卻不知所措,結果在府第中被殺,兄弟和屬下也遭到牽連,死者數千人。陸機作為楊駿的部屬幸運地躲過了災害,沒有受到過多牽連。
除掉楊駿後,賈南風及其親信控制了朝政,並將當初和她聯合誅滅楊氏的幾個親王、大臣一一除掉。賈南風的外甥賈謐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風雅,網羅了一批知名的文人士大夫,號稱「二十四友」,陸機兄弟也在其中。這樣一來,陸機無形之中又成了賈南風一黨的人了。
賈南風為了鞏固權力,利用司馬氏家族諸王之間的矛盾,不斷排除異己。由於太子司馬遹非賈南風所生,她還想方設法偽造了太子謀反的證據,逼迫司馬衷下令廢除太子,導致「眾情憤怒」。
公元300年(晉永康元年),趙王司馬倫發動政變,以謀害太子的罪名廢掉並殺死了賈南風,自封為使持節、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相國、侍中。
司馬倫為擴大自己的影響,也網羅了一批「海內名德之士」。陸機依然位列其中,被任命為相國參軍,又因參與誅討賈謐有功,獲賜爵關中侯。不久,陸機轉任中書郎,成為司馬倫的機要秘書。
捲入八王之亂,埋下政治禍根
司馬倫掌握大權後並不知足,又逼司馬衷將皇位「禪讓」給自己。這一舉措引發眾怒,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顒和成都王司馬穎起兵討伐,常山王司馬 也發兵響應。不久,司馬倫被賜死。
在清理司馬倫餘黨時,司馬冏認為陸機職掌中書,有關司馬倫加九錫以及司馬衷「禪位」詔書的撰寫等事,肯定都有參與。於是,將陸機逮捕入獄,交由廷尉治罪。好在司馬穎頗為欣賞陸機的才華,出面替他說情,這才得以減死流放。不久,又因遇大赦而免罪,陸機又一次逃過一劫。
這時,陸機的朋友、同為名士的顧榮和戴淵等人認為國家多難、官場險惡,勸陸機辭官回鄉。但陸機覺得,司馬穎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有很高的聲望,跟著他可以建立功名。同時,他還認為自己有經邦濟世的才能,故拒絕朋友的勸說,留在了司馬穎的身邊。這樣一來,他不可避免地捲入「八王之亂」的政治漩渦,埋下了禍根。
司馬冏迎司馬衷復位後,被任命為大司馬,加九錫之命,總理朝政。史書記載,他居功自傲、驕奢擅權、大起府第,而且「耽於宴樂,不入朝見」。對此,陸機寫了一篇《豪士賦》予以譏諷。
其中有這樣的描述:「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於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方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傷心之怨。然後威窮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眾心日陊,危機將發……是以事窮運盡,必有顛僕;風起塵合,而禍至常酷也。」
司馬冏大權獨攬,同司馬顒等人的矛盾不斷激化。於是,司馬顒聯合司馬穎一同出兵,並要求司馬 在京城為內應。不久,司馬冏兵敗被殺。
接下來,司馬 獨攬朝廷大權,同司馬穎、司馬顒等人的矛盾又開始激化。陸機因感念司馬穎的救命之恩,同時也認為司馬穎「推功不居,勞謙下士」,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便進一步投靠司馬穎。司馬穎對陸機也極為信任,任命其為平原內史,因此後人又稱陸機為「陸平原」。
麾下各行其是,招致身名兩隕
公元303年(晉太安二年),司馬穎聯合司馬顒起兵討伐司馬 ,任命陸機代理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督率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等各路兵馬二十多萬人。
可是,陸機覺得自己「三世為將,道家所忌」,而且自己也指揮不動王粹、牽秀這些宿將,竟然請求辭去都督之職。司馬穎予以拒絕。陸機的同鄉孫惠勸他不如把都督之職讓給王粹,但陸機又擔心這樣一來自己會「首鼠兩端,適所以速禍也」。最終,他還是接受了任命。
司馬穎對陸機寄予很大的希望,臨行前對他說:「若功成事定,當爵為郡公,位以臺司(三公宰輔之職),將軍勉之矣!」可陸機的書呆子氣又犯了,回應道:當年齊桓公信任管仲,所以能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功;而燕惠王懷疑樂毅,所以功敗垂成。因此,「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
司馬穎的左長史盧志本來就嫉恨陸機得寵,就趁機進讒言說:陸機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而把你比作昏君,「自古命將遣師,未有臣凌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司馬穎聽後沉默不語。
陸機率二十多萬人的大軍,浩浩蕩蕩向洛陽進發。隊伍從朝歌直到洛陽河橋,鼓角聲綿延數百裡,聲勢浩大。據說,自從漢魏以來,還不曾有過如此盛大的出兵場面。
但在實戰中,陸機處於不利的地位,麾下兵馬各行其是。因此,初次交戰就很不順利。之後,司馬穎又派將軍馬鹹協助陸機。在大戰中,敵軍將戟綁在馬匹身上,衝擊馬鹹的部隊。馬鹹部大亂,進一步引發了陸機軍隊的潰敗。正所謂兵敗如山倒,陸機部下16員大將被殺,「赴七裡澗而死者如積焉,水為之不流」。
陸機手下有一個叫孟超的將領,他的哥哥是太監孟玖。孟玖曾想讓自己的父親擔任邯鄲令,卻被陸機的弟弟、右司馬陸雲拒絕。這樣一來,孟玖就和陸氏結下了梁子。
孟超在陸機麾下督率萬餘人部隊,還未開戰就縱兵大肆搶劫。陸機將為首者抓起來準備法辦,孟超居然帶百餘騎闖入陸機的中軍大營,將犯人搶走,還公然侮辱陸機說:「貉奴也能作都督?」
旁人勸陸機將孟超處死,以正軍紀,但陸機考慮到孟玖是司馬穎寵幸的太監,就放了他一馬。孟超卻反過來說陸機要謀反,還給孟玖寫信,誣告陸機有二心。
開戰後,孟超又不聽指揮,輕兵冒進,導致兵敗被殺。孟玖懷疑陸機在背後下了黑手,便對司馬穎誣告陸機暗中同司馬 私通。牽秀素來巴結孟玖,加上又不服陸機,便同那些靠孟玖關係提拔的將領一同證明陸機確有二心。
司馬穎大怒,命牽秀去逮捕陸機。參軍王彰勸諫司馬穎說:陸機是南方人,你過於信任和重用他,北方的舊將自然不滿,所以才會誣告他謀反。但司馬穎在氣頭上,直接下令將陸機處死。臨刑前,陸機懷念起早年在華亭悠閒自在的生活,感慨「華亭鶴唳,可復聞乎」。可惜,此時悔之已晚。
作為一代文人,陸機擋不住權勢的誘惑而誤入政壇,卻又不懂官場權術、不諳官場風險,關鍵時刻無法全身而退,臨陣指揮又無大將之才,從而招致失敗,上演了一出「鶴唳華亭」的悲劇。
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感嘆:「(陸)機之身名兩隕,瀕死而悔,發為華亭鶴唳之悲,惟其陷身於司馬穎,不能自拔,而勢不容中止也。」(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