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42年,香港開埠。
低廉的稅金和自由港的定位,讓香港從小漁村晉升為炙手可熱的淘金熱土。不少歐洲人遠赴重洋來到這裡,渴望實現自己的淘金夢,荷蘭裔猶太人何仕文就是其中一員。
開埠初期,香港只不過12萬人口,也就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小縣城。商人多,消費少,生意不好做。何仕文在香港待了12年,舉步維艱,於是賣掉公司,回到英國,留下一個非婚子何啟東。
何啟東是中荷混血兒,生於香港,長於香港,自小由中國母親撫養長大。雖然外貌很歐洲,但言行舉止卻很中國。
19世紀的香港還是英屬殖民地,洋人以人上人自居,對土鱉一樣的華人不屑一顧,甚至連住處都有嚴格的劃分:洋人住中環,華人住上環。
精明的何啟東利用混血兒的身份,遊走在洋人老闆和華人社會中,35歲就成為香港名噪一時的富豪。隨著生意越做越大,竟成為香港開埠後的首富,全家遷入中環半山,成為首位在太平山山頂居住的中國人。
一時間,何啟東風頭無限,成為香港華人的典範,何氏家族更被稱為英屬香港第一望族。而多年後的今天,他的另外兩位家族成員還時不時上上熱搜,他們是澳門賭王何鴻燊和國際影星李小龍。
儘管殖民時期的香港並不排斥中西血統間的跨種族婚姻,但這個以華人為主的城市對歐亞混血兒卻格外歧視。
「『鬼佬』不和你玩,中國人又當你『鬼』。樣子古古怪怪,不知怎算。」「番鬼仔」便成為這些歐亞混血兒的代名詞。他們去世後既不能葬入英殖民者修建的公墓,也不能進入以族係為依據的華人墓地。
貴為香港首富何啟東也不例外,只得建立昭遠墳場供香港歐亞混血兒安葬。
身份歸屬,是香港混血兒最頭疼的問題。
2.
1960年,香港。
此時的香港早已不是開埠時才12萬人的小縣城了。高速發展的經濟充實了黑幫們的口袋,也填滿了呂樂的錢包。
人稱「lak哥」的呂樂與顏雄、韓森和藍剛合稱香港「四大華探長」,是當時警署編制中級別最高的探長。黑白通吃的他們,與黑幫勾結收取龐大賄款,並效仿黑社會建立起一套等級森嚴的貪腐體系。上至港英政府高官,下至巡邏片警,都成為他們貪腐集團的既得利益者。
90年代,早已逃亡臺灣的呂樂對電影《五億探長雷洛傳》中飾演雷洛(呂樂)的劉德華極為不滿:拍我的片子,竟然不來臺灣拜會我!囂張跋扈可見一斑。
可是再囂張的人,也怕克制他的對手。60年代,呂樂被人揭發貪汙;70年代,香港宣布成立廉政公署,呂樂等人瞬間從華探長淪落為通緝犯。
一時間,揣著黑錢的呂樂們惶惶不可終日,紛紛藉機外逃。一個叫曾啟榮的華探長則跟隨老上司呂樂逃亡臺灣,他有個藝人兒子,挺出名的,叫曾志偉。
港英殖民政府官員則藉機返回英國。其中一個物料供應處的高官去了澳大利亞,同樣留下了一個非婚子 Anthony Perry,中文名黃秋生。
3.
秋生這名字是母親起的。因為黃秋生出生那天是9月2號,秋天。
60年代的香港混血兒和一百多年前的處境沒有太大差別,他們既要面對洋人的蔑視,又要面對華人畏懼、羨慕、忌恨的目光。
「怪物一樣,還不更加欺負死你!」黃秋生聽得最多是「鬼佬」或「撲街」。
他沒什麼朋友,獨來獨往;即便是在學校,也沒有融入感。他習慣用冷漠和拳頭保護自己,經常打架,因此被作為問題少年送進特殊學校「扶幼會」。
單親家庭,尤其是60年代,混血兒的單親家庭,生活格外窘迫,就像秋天的落葉,風雨飄搖。
母親黃尊儀四處打工掙錢,但家中仍然一貧如洗。一次,母親甚至想殺了黃秋生,再自殺,以求解脫。
有段時間,母親在南越駐港領事家裡做女傭,從凌晨三點一直幹到晚上12點,一周後腿就腫了,只能辭工。
黃秋生陪母親去取行李,不敢要工資,兩人在後門樓梯上等了兩個小時,行李終於被從門縫裡扔出來,「就像打發乞丐一樣。我媽哭了,我讓她不要哭,拿起行李就帶著我媽回家。」
母親改嫁之後境況也沒有好轉。繼父家族龐大,母親一個人要煮20人的飯。黃秋生只能輟學務工,養活自己。
至於父親,在他4歲時就已不知所蹤。
9歲時,黃秋生得了小腸氣,母親給遠在澳洲的父親打電話,他卻要香港付費才肯接聽,還拒付手術費。他說,他在澳洲的老婆得了癌症,沒錢了。再往後電話就打不通了,查無此人。
「覺得自己被遺棄」是黃秋生一生中長期存在的感覺。他搞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對他如此不友好?就因為混血兒的身份嗎?
父愛的缺失,社會的歧視,讓他極度缺乏安全感,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用冷漠的臉龐和懷疑的目光打量這個讓他找不到絲毫歸屬感的世界。
4.
1982年,亞洲電視臺首批藝員訓練班招生,21歲無所事事的黃秋生一考即中。
現代社會頗受歡迎的混血臉龐,卻成為他演藝事業的障礙:混血兒永遠也演不了正派,更演不了主角兒,等待他的角色只有反派和外國人。
還沒解決溫飽的黃秋生哪有挑剔的機會,畢竟,能養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把自己對表演的愛深藏心底,期待著有一天,能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角色。
這一等,就是3年。1985年,邵氏拍攝電影《花街時代》,黃秋生如願以償,獲得了一個角色:在劇中飾演一位美國水手與香港妓女的遺腹子。
1986年,《花街時代》榮獲第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可這些榮譽,似乎和黃秋生毫無關係。畢竟,誰會在意一個洋人不疼,華人不愛的「番鬼仔」呢?
80年代,香港電影進入黃金時期。黃秋生雖片約不斷,一年少則5,6部,多則近20部。但大多都是小投資的爛片。剛開始黃秋生故作輕鬆,笑道,只要有錢賺,戲爛,角色不爛。
可情況卻漸漸失控。1993年,黃秋生因主演變態恐怖暴力的三級片《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
影帝的殊榮非但沒有讓他的演藝事業更上一層樓,卻無形中成為了瓶頸。
成龍曾經批評香港電影的詬病:「一個殭屍片成功了,他們就拍100部殭屍片,一個英雄片成功就拍100部英雄片,觀眾都看膩了」。映射到演員身上,就是演一次爛片出名後,找過來的就全是爛片。
別人獲獎後揚眉吐氣,自己獲獎後「一當影帝三年衰」。
第一年,許多導演覺得黃秋生當了影帝,身價上去了,就不找他拍;第二年,黃秋生讓熟人幫忙介紹,結果拿到手的依舊是爛片;第三年,黃秋生繼續演著變態殺人犯,連媒體都自動給他打上三級片男演員的標籤。
至於片酬,拍十部還比不上別人拍一部。為此,他差點患上抑鬱症,甚至想到去死。
5.
1994年,紅磡。
魔巖三傑帶領著中國搖滾新勢力登陸香港。那晚屬於中國搖滾,那晚是中國搖滾的高光時刻。數萬歌迷追隨著竇唯、張楚、何勇,在長達三小時的時間裡一起瘋狂。
臺下坐著四大天王和王菲。而攝像機鏡頭還拍到了一個穿著皮衣的小夥,黃秋生。
那段時間,黃秋生瘋狂的迷戀搖滾。在搖滾中,他仿佛找到了發洩憤怒的出口。
1995年,一張叫《支離疏》的地下專輯發行了,名字取自《莊子·人間世》。歌手是黃秋生,專輯中有10首歌都是他自己作詞作曲。民謠,重金屬,英倫,幾乎所有的搖滾風格他都試了個遍。
專輯封面上,黃秋生一臉憤懣。一行英文 「Have A Nice Day … Someone」 似乎是說給自己。而中間因審批而被劃花的 「F-U-C-K」 ,卻像是他想對這個世界的不滿。
次年,更加灰暗狂野的《地痞搖滾》發行。專輯封面上直接印刷「本產品內容含有不良成分,不可借給未滿十八歲人士」。
藉助搖滾的吶喊,黃秋生的情緒得以發洩。至此,他逐漸平和,「差不多了,沒力氣了。」
6.
1997年,香港回歸。
隨著回歸之期臨近,越來越多的香港人對於身份的認同產生了困惑。我是英國人?香港人?還是中國人?一部分人選擇移民,一部分人對回歸歡欣鼓舞,而更多的人則是無法選擇的隨波逐流。
黃秋生對於當年的感覺則是「早晨從家中望出窗外,覺得一片『紫氣沖天』」,而對於那個特殊的日子則是「平常的一天」。
但事實上,1997年對於黃秋生還是有著微妙的影響。已經被「定型」為三級片演員的他,最為人熟知的角色除了《伊波拉病毒》和《的士判官》,大概就是「古惑仔」系列中的混混「大飛」。
而與此同時,甲亢讓他整個臉浮腫得像個豬頭,「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樣子就像怪獸一樣。」王晶看他「發了福」,甚至不讓劉偉強給他戲拍。
事業,健康雙雙走入低谷。而更頭疼的,是再上心頭的身份認同。他索性暫停拍戲,帶著母親出走英國,一方面是進修表演,一方面是尋根,「尋找我到底是誰」。
「在地鐵上有人問我,你是什麼人?」黃秋生談到他在英國的生活時說,他記得自己當時身穿一件有狼圖案的衣服。他反問對方,「你覺得我是什麼人?」對方笑著說,「愛斯基摩人。」
黃秋生猛然醒悟,一個自以為沉重的身份認同問題,換一個角度看,不過是別人的一個玩笑罷了。
「到最後,我發現,通了。我是什麼人?我不就是我嘍?就是混血嘍?是,我喜歡吃牛扒,但我又喜歡喝湯,有什麼出奇的?還用找嗎?根本就一直在這裡。」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多笨!」
放下心結重返香港後的黃秋生,在事業上也遇到了轉機。
1998年,他在電影《野獸刑警》中飾演雙面警察爛鬼東,並憑藉這個角色擊敗《暗花》主角梁朝偉,成為第18界金像獎影帝。
更有意義的是,他憑藉此片摘掉了三級片男演員的標籤,回歸主流。更多的警察類片約紛紛向他拋出橄欖枝,包括2002年那部載入香港影史的《無間道》。
7.
1997年歸回後,黑幫、黑警類港味電影逐漸萎縮,大量資金抽離電影行業,香港電影進入歷史低谷,電影人紛紛北上內地尋求發展。
2006年,黃秋生受姜文邀請拍攝電影《太陽照常升起》,飾演一位南洋華僑梁老師。他在片中自彈自唱國際歌震驚了姜文,一個香港演員,竟然會唱國際歌?
2005年,黃秋生到臺灣參加《康熙來了》。在香港回歸前,他曾因為言論上支持中國統一而被臺灣封殺多年。這次節目是他解禁後首次踏上臺灣。
節目中,主持人問他最喜歡的詩人是誰時,黃秋生毫不猶豫的說,毛澤東,還用粵語念出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隻字不差。
黃秋生對毛澤東詩詞的喜愛,源於中學時接觸的左派思想。
黃秋生從小很叛逆,家窮的他,一直想著來一場自下而上的暴動。他甚至想了一套很完備很理想的體系。
18歲的某一天,他在書店發現一本書,書上講的居然跟他想的那套東西一模一樣!他翻過書皮,上面赫然寫著《空想社會主義》。隨後,他又結識了一個政治老師。
「他是當年香港的左派,很進步的青年,我那個時候還是一個中學生,他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那個年代經常都去左派的書店,而且商務(書店)那個年代只賣左派書,沒人去的,我經常跑到那個書店,看小開本的一些歷史書。」那時左派在香港叫「跑」左派,受港英政府打壓,左派書店陸續搬入地下。也就是在這家左派書店,黃秋生看到了《紅旗》,也看到了毛澤東選集。
在當時的香港,得到一本毛澤東選集是很難的事,要去留歐學生開的地下書店。而他並不知道,彼時的大陸,「毛選」無處不在。
最後,黃秋生會背毛澤東語錄,會唱紅歌,家中還掛上了毛澤東畫像,和那個年代的大陸人,沒有任何區別。
2007年,黃秋生參加《魯豫有約》,說起上述對他影響深遠的老師,還信手拈來隨意哼唱了幾首紅歌。這讓魯豫大感吃驚道「香港人很少會唱這種歌的啊」,黃秋生道「我就是個怪胎」。
有記者問他,你骨子裡想為國家貢獻一些什麼?
他回答說:
「太熱血了,家裡面有一本什麼八年抗戰,看了那圖片,簡直對我來說是一個衝擊,日本人南京大屠殺的那些照片,我大概到現在都不能看那些照片。每一次看到我就很生氣,所以我後來在書店看到這些書,我從來不打開,從來不看,我看了都很生氣。不會怎麼樣後來跑去保釣。"是的,保釣。
1996年,「保釣元年」,黃秋生在當年參與了第一波保釣行動。以下引用的是當時的新聞報導:
「這次登島行動以5艘臺灣漁船被撞壞為代價,最終讓6人成功登島,但也導致很多沒有上島的人怨聲載道,香港演員黃秋生就是其中的一位。而當時他做出這個隨時有去無回的決定時,老婆才剛生下兒子沒多久,這種情況在香港話叫「崽細老婆嫩」。
「小孩剛出世兩個月,老婆講就好像去打仗一樣,真的是生死未卜,那怎麼辦呢,坐飛機,然後坐船去『保釣』,整個晚上睡不著,一想哎呀,小孩就在旁邊,我還回得來嗎?」「根本沒想那麼多,從小十二歲就聽『保釣』這個東西,然後到有機會了,為什麼不去?
8.
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
導演趙良駿邀請黃秋生拍一部反映香港左派的電影《老港正傳》。
故事描寫的是夢想著到北京天安門拍照的香港左派愛國青年左向港,自1960年代到2007年的人生歷程。
黃秋生在前期閱讀劇本時就哭了三遍,這哪裡寫的是什麼左向港啊,這分明寫的就是他自己。
近幾年,當網友們指責他支持「佔中」,支持「黑衣人」,有記者問他面對這些指責和質疑,你會難受嗎?
他說:
開始的時候當然會以為他們是有理性的,去解釋,後來你又發現,有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就聽說,兩個就跟,就在上面就寫,寫完了之後就十個人就以為一樣,然後就傳,到最後整個事情講也講不清楚。「我覺得這樣說吧,政治是屬於每一個人的其實,要是政治是屬於一部分人的話,那應該就是說,國家的政策與我無關,是吧?那肯定不是,所以政治是屬於每一個人的。如果說是教育,有沒有教育,教育是不是就屬於每一個人呢?社會是不是屬於每一個人呢?那有些一定是政治的。政治不是陰謀,政治是關於一個政策,陰謀就不是屬於每個人的。」如今,黃秋生已經遠離微博,遠離Facebook,不再回應,安安靜靜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有人問,該怎麼評價黃秋生?他自己卻早已給出了答案:
一個有勇氣活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