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怪胎,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洗手,而且每次洗手必須洗15下,如果超過15下他就會重新開始洗手;一個怪胎,每次去超市都會偷擺放在最後一排的巧克力,但她並不喜歡吃巧克力。一系列奇怪行為都讓他和她與所謂的正常世界顯得格格不入,但又是這種相似的異常讓兩人走到了一起。這部中國臺灣電影《怪胎》講述的即是關於這對同時患有OCD怪胎的點點滴滴。
OCD(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即神經性強迫症,電影中關於其的解釋是「OCD患者通常會重複做同一件事,如果不能做到讓自己滿意,就會非常痛苦和難受」。
電影《怪胎》在構圖設計與色彩搭配上的OCD「症狀」,在襯託男主陳柏青與女主陳靜兩名OCD患者奇異之處的同時,也讓電影本身擁有了形式上的美學呈現。電影前半部分1:1的畫幅設計,接近手機短視頻的俏皮風格,配上有意為之的構圖、明亮高飽和度的色彩搭配,讓影片與故事內容在氣質上形成完美的匹配。
形式美學的設計、明快的剪輯節奏、輕鬆怪趣的配樂,加上兩個怪胎奇趣靈動的言行舉止和清新脫俗的相遇過程,使得影片在前半部分呈現出充滿靈氣與詼諧的愛情喜劇風格。
每天7點準時起床,一定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放在床鋪正中位置,數著固定步數從家門口走到超市,生活異常工整的陳柏青為了再次遇見同樣戴著口罩、穿著防護雨衣出門的陳靜,打破了自己的SOP。
第一次不斷編輯重寫最終還是未發出的簡訊,聽見消息提示音後條件反射般的翻身而起,以及陳柏青最終在雙方再一起後說出自己很介意陳靜的畫室模特工作時的羞赧與青澀……
所有關於相戀過程的心動細節與緊張瞬間都緩緩增添著故事的甜度,配上偶爾滑稽瞬間的調味,影片前半段清閒脫俗的愛情故事顯得怪誕有趣且與眾不同。
但遺憾的是,影片還是未能完全跳脫俗套的愛情內核。
陳柏青OCD消失後,他逐漸走出原本狹窄的小圈子,走上所謂的正常生活軌跡:出門、上班、應酬、社交甚至被陳靜發現他與其他女生開始交往。離開了前半段不規範式的怪趣特別,規範化的「狗血」劇情讓影片後半段陷入了俗套的愛情敘事。
但好在影片最後的角色置換處理,即時性地懸崖勒馬,讓影片不至於完全淪陷。影片最後的情節安排,嘗試著對愛情中的角色互換乃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行思索與探討,是創作者某種價值觀念的體現,增加了影片的意義與厚度。
但是,對於陳靜OCD痊癒後一系列生活變化的呈現,如果不是完全照搬、全盤復刻男主病癒後的一系列變化,可能會讓影片的結尾與思考更有力度。
整體而言,《怪胎》是一部頗具新意、可以一看的電影。其使用手機進行部分素材拍攝的首次嘗試,對1:1畫幅的挑戰,影片中新鮮的視聽與細節處理以及採用的某些隱喻與象徵,都為影片增添了不少色彩。
其中,OCD本身就是一種隱喻。
影片以OCD作為男女主角的人物設定,對於電影本身而言,OCD是一個重要的情節預設,但在現實生活中,OCD可以隱喻當下疫情語境下的社會隔離狀態。
在影片中的OCD患者視角中,外部世界充斥著病菌與汙染,他們會盡其所能地減少外出時間,待在被自己不斷清潔的房間裡。在疫情當下,有形的口罩、無形的距離正展現了人們「向後退」的一種姿態與心態。影片中插播的關於疫情暴發初期的新聞背景音也能側面體現OCD的社會隱喻。
在我看來,OCD可能還隱喻著更深層次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由於這種強迫性症狀的存在,OCD患者有意和無意地與外部世界保持距離。而當下越來越多不願出門、具有社交恐懼症的蝸居年輕人,作為一種生活在城市裡的巢穴動物,其實也與OCD患者群體有幾分相似之處。
但也正是社會隔離與自我隔離下的孤獨,讓兩個相似之人越發意識到彼此的重要與珍貴性。這種相似,既可以是電影中呈現出的「病狀」上的相似,也可以是現實中生活狀態與心理狀態的相似。
在電影《怪胎》中,正是兩個人的相似以及這種相似帶來的相互理解,讓兩人走到一起,影片也展現了陳柏青與陳靜兩人與所有戀人相似的相戀過程,傳簡訊、見面、頻繁的見面、有意增加的見面時間以及同居,而所有這些發生的根本都是因為在相戀過程中,對方已經逐漸成為了自己的全世界。
因此,影片呈現出來的第二個隱喻,即隱喻世界的房間。對於影片中的OCD患者來說,房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當男女主還沒在一起時,各自的房間就是彼此的全世界,這個世界已經足夠容納下一個人的所有生活。
當兩人漸漸走到一起時,同居的房間就成了兩人共同的全世界。作為這個「世界」的房間即是囊括雙方共同故事的空間,也是兩人生活轉動的場域。但是,當其中一人開始變化時,這個原本平衡的場域就會因為某種力量的變化產生晃動甚至是傾斜。
在影片中,陳柏青OCD的痊癒正是這種平衡被打破的體現,也是影片的故事轉折,影片對這一轉折的處理也非常出彩。陳柏青病癒當天,他不由自主地跨出房間門檻想伸手去抓住那隻站在牆沿上的鴿子,才意外發現自己跨出門檻時沒有換鞋,也發現自己可以赤手撫摸青草,將泥土攥在手心裡來回搓動,帶著第一次感觸外部世界的意外與欣喜。
同時,伴隨陳柏青輕輕走出房間,影片也從1:1畫幅橫向自然滑動成16:9的畫幅,慢慢變回常規比例的畫幅。這不僅是觀者視角的變化,也是陳柏青本人OCD消失後的視野變化,整個視角都不再局限,反而變得越來越開闊,也預示著陳柏青後來越來越廣域的生活狀態變化。
而與此同時,陳靜仍然躲在門後,探出頭,用疑惑、震驚與緊張的眼神看著陳柏青的一系列變化。在這裡,房間的門檻便成為了一個界限,是片中陳靜與陳柏青開始慢慢顯現的界限,是OCD患者與一個沒有OCD的所謂正常人之間的界限,也是人與外部世界的一種界限。
跨越界限的那一瞬間,即意味著平衡被打破,意味著改變與變化的產生。
影片最後安排了陳靜OCD痊癒後想像其後發生的一系列與陳柏青同樣的變化,並以「在我傷害他之前,該結束這一切嗎」的內心疑問作為影片結束。
其中,陳靜的病癒呈現,是其想趕走那隻趴在窗戶上的壁虎,無意識地走出門檻,赤手拿起身旁布滿塵垢的鐵棍,才發現自己的OCD消失;而陳柏青的痊癒則是伸手試圖去抓住那隻而後飛走的鴿子。
一個是短暫停留且隨時可以自由飛走的鴿子,一個是貼在窗戶被人趕走的壁虎,無論是無意為之還是有意安排,也不論陳靜OCD消失是電影故事中的真實情節,還是想像處理,影片想要表達的應該遠不止戀愛關係中的換位思考與溝通問題,還有很多情感中複雜瑣碎且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與塊壘,比如愛情中的變與不變,情感的新鮮度與保質期;
再如一個人在一段情感中的性格變化,以及影片臺本中關於「愛的時候,對方的缺點都是優點;不愛的時候,那些缺點都是致命傷」的論斷。
電影以開放式的結局作為對這些問題的態度與應答,是留給觀眾以足夠的思考與回味空間,也是因為這些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又一個無解的難題。
一開始,「怪胎」不認為這些是困頓的難題,或者這些難題遠不及他們因為異常所承受的難處,又或許他們為了緩解孤獨、緩和異處帶來的壓力願意承擔情感問題所帶來的成本付出。
但後來,這些難題又讓我們對外界變得更為敏感,對情感本身的易逝感到更為恐懼,這些難題最終也讓我們變成了怪胎。
所謂怪胎,是指不符合大多數標準與慣常而帶有自我不同的少數群體,本身是一種基於大多數評判眼光的性質界定,可能在長久的語境發展中裹挾上某種鄙夷色彩,掩蓋了「怪」背後的與眾不同與獨一無二。但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每段感情裡每個人可能都是一個「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