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新發現》雜誌2020年第6期
科學外史(168)
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是著名的「達爾文的鬥犬」託馬斯·亨利·赫胥黎的孫子,雖然,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出名的祖父,阿道司·赫胥黎也可以算一個名人了——至少他寫了幻想小說「反烏託邦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但他還留下了另外兩部篇幅很小的作品《知覺之門》(The Doors of Perception,1954)和《天堂與地獄》(Heaven and Hell,1956),連同8個技術性的附錄,這才是我們這次要講的故事。毒品問題是當今世界難以解決的痼疾之一。而毒品問題之所以難以解決,有一個通常不被人們注意的原因——毒品的界限問題。這個問題又包括兩方面。首先是,許多毒品在醫療中都被作為藥用,雖然各國通常都嚴格管控,但終歸是一條容易出問題的路徑。而更重要的是,販毒和吸毒的群體總是在不斷探索和「研發」各種新的毒品,在政府尚未將這些新品列入毒品名單之前,這類新品就可以大獲其利。所以儘管各國政府的毒品名單越來越長,但對新毒品的探索也「與時俱進」,不見止息。
與此同時,長期以來,還有一些學者,包括著名科學家,業餘對迷幻藥進行研究。他們的目的當然不是製毒販毒,而是對迷幻藥如何作用於人的大腦和心智感興趣,或是希望在迷幻藥的作用下給自己的創作尋求靈感。
例如,20世紀中葉,在西方文化人那裡,吸食大麻曾是一種時尚。著名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曾以筆名「Mr. X」發表了一篇談論自己吸食大麻體驗的文章,他宣稱吸食大麻讓他獲得了對生命本質的「純然的洞見」,還反對將大麻定為毒品,說「這嚴重阻礙了人類對這種藥物的充分利用,日益瘋狂和危險的世界迫切需要大麻帶來的寧靜、洞察力、敏感性」。薩根還曾和一個起先也搞一點科學研究後來卻滑向偽科學的人物利利(John Lilly)打過交道,這利利寫過幾本和迷幻藥有關的書,當薩根來參觀他的實驗室時,他極力向薩根推薦迷幻藥麥角酸:「麥角酸可是個厲害東西」,但薩根沒敢服用;利利還向薩根推薦自己服用的麻醉劑卡他敏,但薩根當時也沒敢碰,利利還挺失望。
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嬉皮士運動中,頹廢青年們要搞搖滾,搞性解放,迷幻藥又經常和春藥混為一談。當時有一種被印第安原住民當成神物食用的仙人掌(佩奧特掌,又名老頭掌),以及其中的活性成分麥司卡林,就被視為有催情作用的神藥,大行其道。
可能這些美國頹廢青年不知道(他們中有些人應該知道),在上一個十年,在他們還是小娃娃的年代,《美麗新世界》的作者、英國人赫胥黎,已經深入研究過麥司卡林的致幻作用,他不僅以身試藥,而且進行了相當嚴密的學術研究和論證。1953年5月,一個春天的早晨,赫胥黎飲下了半杯溶有0.4克麥司卡林的水。從他的記述中看,他是在專業人士的陪伴監護之下進行這項實驗的。考慮到迷幻藥對人體可能產生的作用,他還讓人錄了音,以便將他服藥後的語言記錄下來。幾小時之後,上午11點,赫胥黎又一次服藥,這次的劑量未見記錄,但顯然是在前面的0.4克之上又追加了劑量。這次赫胥黎昏迷了過去,一個半小時後他醒來,似乎安然無恙。《知覺之門》全篇主要的內容,就是赫胥黎服用麥司卡林後的感覺和所見的景象,以及他從宗教史、藝術史、心理學等方面對自己上述感覺和所見的考證及解釋。赫胥黎對第一次服藥後的部分描述是這樣的:
服用麥司卡林半小時後,我逐漸意識到一束束金色的光澤緩慢地舞蹈。……但我一次都沒有看到有人或動物的面孔和軀體,也未見風景、龐大的空間,或神奇擴張、變形的樓群。
但是在第二次服藥,他昏迷一個半小時之後醒來,他看著眼前一束花的感覺是:
此刻我所見的並非意外打破規矩的花束,而是上帝初創亞當的那個清晨亞當所見的一切:每時每刻,存在皆裸露,奇蹟皆湧現。他感到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了,被他忽略掉了。他相信麥司卡林讓他去到了「他世界」,這是一個「人類不定期地與之接觸」的世界,但肯定不是我們平常置身的那個世界。赫胥黎還相信,這個「他世界」可以通過修煉、藉助藥物,甚至因為某種偶然機緣而接觸到,例如他相信,有些靈媒(宣稱自己可以和死者溝通的人)可以經常並且長時間地感知通常麥司卡林服食者只能短暫獲得的神秘體驗。
赫胥黎收集了一些和他類似的實驗者的報告,和自己的實驗記錄綜合起來,他考察服用麥司卡林後所產生的身心變化,歸納為四個方面:
思考能力:基本沒有變化,他自己在藥效作用期間的談話錄音也證實了這一點。
視覺:視覺印象會獲得極大增強。
時空感受:對空間的興趣減退,對時間的興趣幾乎喪失。
審美:審美感覺變得更為敏銳,比如對色彩的辨別度大幅提高。
在對服用麥司卡林後獲得的各種感覺和幻覺的考證、聯想、解釋時,赫胥黎展示了相當淵博的文化知識,他提到了《西藏生死之書》、H. G. 威爾斯的作品、各種宗教中常用的麻醉劑和迷幻藥,還指出在他之前70年已經有人做過服用麥司卡林的實驗。赫胥黎顯然是一個有學術修養的人,所以他在《天堂與地獄》中對迷幻藥的作用進行了相當嚴密的論證。他的這番論證(或者說建構),至少從形式上說能夠言之成理,儘管從「科學事實」的角度來說當然是可疑的。
赫胥黎首先論述、歸納了服用迷幻藥或被催眠的人,事後回憶所見的奇異景象,有相當的共同性。在多種報導中,以及赫胥黎自身的體驗中,這些景象的共性包括:巨大的光明、雄偉壯麗的自然景觀或建築物、璀璨的珠寶……等等。通過與世界各大宗教典籍中相關章節的比對,赫胥黎認為:這些景象其實就是天堂的景象。
如果我們只是將赫胥黎描繪的這些景象稱為天堂——不涉及天堂實際上是否存在,那麼從統計的角度來看,大部分迷幻藥服用者服用後見到的是天堂。這個統計結論至少可以得到如下事實的支持:通常吸毒者都承認吸毒後有快感(儘管成癮會帶給他們更多的痛苦)。
但赫胥黎接著論證,有少數迷幻藥服用者在幻覺中看到或感知到的是地獄。
那麼假定有兩個受試者,都服用了足夠劑量的麥司卡林,結果一個見到了天堂,另一個卻見到了地獄,如何解釋呢?赫胥黎居然能夠給出解釋:取決於服用者的心態!
赫胥黎認為,各種「消極感情」,比如恐懼、仇恨、憤怒、惡意等等,會讓幻覺呈現出地獄的景象。非常有趣的是,他認為具有如下特徵的人,在迷幻藥作用下將見不到天堂,而是會見到地獄:
那些自鳴得意的所謂社會棟梁,他們義憤填膺,或者焦慮於財產和虛榮,或者具有根深蒂固的責備、鄙視、譴責他人的習慣。
這段話所描繪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不難遇見,比如某位近來大家非常熟悉的總統,就活脫是赫胥黎所描繪的光景。這位總統要是服用麥司卡林,相信他必見地獄,說不定就回不來了——幸好媒體報導說他現在每天服用的是另一種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