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丨首席人物觀,作者丨殷萬妮,編輯丨江嶽
賈樟柯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著鏡頭拋出「還要不要拍電影」的哀嘆,是在2013年一部關於自己的紀錄片中,他剛被通知《天註定》被取消公映。
收到通知的賈樟柯久久沉默,這是他在鏡頭前難有的猶疑與迷茫。
「沒法在這個行業裡面做了,空間太小。」
《天註定》中的四個故事都來源於社會新聞,賈樟柯是編劇和導演。2013年5月,作為唯一一部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華語片,它順利將最佳編劇獎收入囊中。
參加坎城電影節前,賈樟柯曾對外聲稱影片一刀未剪,並順利過審,拿到了上映許可。然而大半年後的11月19日,賈樟柯收到電影取消公映的通知,而他本人被喊到了廣電總局。
賈樟柯失落到底,半年後,他才重新投入新電影的籌備工作中,這部新電影正是2015年上映的《山河故人》。
第二次,賈樟柯因「離開」而引起業內震蕩的,便是在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中,公開宣布自己及其團隊將退出電影節。
影展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場公開活動上,賈樟柯哭了。
一年前,賈樟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提及:「在中小城市存在著強烈的藝術需要,以及存在著非常多潛在的未來的創作力量,但是資源不太會為他們傾斜。」
賈樟柯對此有著很深的體悟。20歲出頭時,他看了一部電影——由陳凱歌導演的《黃土地》。當時,他在太原學畫,看電影是他的日常消遣。賈樟柯對這部電影印象深刻,「沒有故事、沒有動作、沒有我平時看電影喜歡的一切,但是慢慢地我看到了黃土地。」
看了還不到十分鐘,他就開始流眼淚,一直到影片結束。從電影院出來的那一刻,賈樟柯定下了人生方向——未來要做一名電影導演。
光陰似箭,近三十年過去了。21歲的賈樟柯,帶著幾本小說和一個電影夢離家遠行。快50歲時,他又重返故鄉,帶上了電影和文學。
1998年,陳丹青突然接到朋友從北京的打來的越洋電話,電話那頭說:「最近出了一個人叫賈樟柯,拍了一部電影叫《小武》。」
那一年春天,陳丹青回中央美院代課,在美院又看了一遍《小武》,這一次是賈樟柯親自播放。那時,北京各大高校是賈樟柯不斷播放電影的實驗場,他拍攝第一部短片《小山回家》時亦是如此。
放映《小武》時,拷貝只有16毫米版本,國內做不了字幕,影片又雜糅著晉語汾陽話和東北話,每放映一場,賈樟柯都站在最後一排,一束燈光打在他身上,角色一有對白,他就在一旁做同聲「傳譯」。
小武,是一個山西縣城的小偷,他穿著整齊,戴眼鏡,身穿大兩號的西裝,成日在空曠的大道上晃來晃去,他自稱是幹手藝活的。
時代變更,昔日同伴靠走私菸草發了財,結婚時怕別人知道自己曾是小偷,便沒通知小武。小武卻依然來了婚禮,因為小武曾向他許諾要在婚禮上送上六斤禮錢。眼下,朋友不領情,退回禮錢,不再來往。
小武最終失去了友情、愛情和親情,並因偷竊再次被捕,失去僅有的自由。電影結尾處,小武被當街銬在電線桿上,路人漸漸停下,層層圍觀。小武蹲下,與群人面面相覷,畫面定格在這殘酷的注視和窺探下,電影戛然而止。
賈樟柯把鏡頭聚焦在了一個處於邊緣地區的邊緣者,而小武又何嘗不是穿梭於小鎮、鄉村與城市之間的芸芸眾生。
陳丹青看完這部電影,曾寫道,「中國的小縣城有千千萬萬『小武』,從來沒人表達過他們,但賈樟柯這傢伙一把就抓住他了。」
電影最終斬獲8項國際大獎,賈樟柯成為中國電影的領軍人物之一,與此同時,他被劃入了「第六代」導演行列。
那一年,賈樟柯28歲。
然而,截至2005年《世界》上映,長達8年的時間裡,賈樟柯電影生涯開端的「故鄉三部曲」都無法在國內公映。
音像店成了賈樟柯電影的「發現地」,有很多年輕人會來這裡找他的電影碟片。
2002年時,有一次,賈樟柯在北京小西天的一家DVD店裡轉悠,他趴在紙箱上猛淘了半天也沒收穫。老闆見他執著,便搭腔問,「有一個叫『賈柯樟』的《站臺》,你要嗎?」賈樟柯一時怔住,反問老闆,「什麼?」老闆重複了一遍,告訴他次日到貨。
賈樟柯第二天來了,看到嶄新的一摞盜版碟片,心裡不是滋味。
他回憶這段經歷時,說道,「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丟了,然後你找也找不見,卻突然發現他在另外一個人家,很複雜的感受。」
後來,「賈科長」成了外界對賈樟柯的一個稱呼,而這一名字如同影片見不得光的印跡,一直跟隨著賈樟柯。
賈樟柯也曾期許過,一家咖啡館放映《站臺》,他前去與觀眾交流。放映於下午兩點開始,咖啡館四周全是落地窗,空間太亮,好不容易找到遮光布把光遮住,棚頂又開始漏雨,影片就是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下播完。
「為什麼我的電影不能在電影院裡面正常地放?有正常的椅子、黑暗的屋子、好的放映機......」
期許,落空,再期許,再落空。賈樟柯一直在等公映的那一天。他的父親,亦是如此。於父親而言,電影公映,有更多的意味。比起電影,父親更擔心兒子的安全。
出走與歸鄉的母題貫穿著賈樟柯的人生經驗與電影作品。
賈樟柯家在山西汾陽的一個縣城,縣城不大,地處黃土高原,騎上自行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用不了五分鐘。
這裡不通火車。讀初一時,賈樟柯學會騎自行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約上幾個同學,一同騎車到十五公裡外的另一個縣城孝義,去看火車。
大家找鐵路,找到就坐在地上,只顧著聽遠處的聲音,直到一列拉煤的火車轟隆隆地從眼前開過,漸漸遠去。
在賈樟柯的心裡,鐵路與火車意味著未來與遠方,也意味著打破庸常。
有一年冬天,賈樟柯去拉煤,煤場很遠,因為身材矮小很吃力,他拉滿一平車的煤走回村子,要一個小時。他一直走一直走,突然聽到後面噠噠噠噠的聲音,一回頭看見是一架直升飛機,飛機飛得很低,掠過灰色的樓群,幾乎擦著他的頭頂飛過。
「這是我很長時間裡頭生活裡唯一的奇蹟。」
他想過離開。
投考北京電影學院於賈樟柯而言,是接近電影的唯一途徑,也是離鄉的不二選擇。從1990年開始,賈樟柯考了三次北京電影學院,結果兩次都落榜了。
那時,他跑遍了太原的所有書店,也找不到幾本關於電影的書,讓他印象深一點的是《藝術概論》,裡面有一個章節談到了電影,賈樟柯就是這樣,靠一本書走上了電影學院的考場。他曾為自己設限,27、8歲之前一定要考上。
好在第三年,23歲的賈樟柯終於被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錄取。
當辭別父母、離開汾陽,真正踏入北京這片土地時,賈樟柯不無惆悵。
1993年,他剛到北京時,北三環還沒有修好,學校周圍住了許多修路的民工。在電影學院裡,學生用「農民」作為攻擊他人的說辭,賈樟柯吃驚,但他也沒有因自己的農村成長背景而感到自卑。
他反倒開始發現、相信自己內心經驗的價值。彼時,他閱片無數,但在國產電影裡仍未發現有一部能與自己的經驗對應的片子,他想自己動手。
《站臺》是賈樟柯拍攝的第二部長篇電影。縣城青年們追火車的場景便出自於這部電影。
汾陽縣文工團的一群年輕人呼喊著望向鐵路盡頭,火車呼嘯而過,一切都沒有改變。後來,文工團解散,他們四處走穴,輾轉於大大小小的車站,卻依舊停留在此處。
他們渴望、失落。夜幕降臨,四周高山逶迤,卻大無生機。待到天徹底黑去,王宏偉飾演的崔明亮從圍坐著的夥伴身旁走開,到結了冰的河邊燃起一團火,仿佛隨之燃起的是青春的吶喊和粗糙孤寂的生活,不覺讓人心底發涼。
2005年4月,《世界》在國內公映,這距離他拍攝第一部電影已經過去八年。
在發布會上,賈樟柯獻上了五分鐘的即興演講,他沒有迴避自己這場漫長的等待:「這是我做導演以後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電影,這口氣我足足憋了8年。」
音像廳和盜版碟片以外,觀眾終於又多了一個認識他的途徑——走進電影院。
《世界》最終只拿到了200萬票房,在當年內地電影票房排名65,媒體理所應當地把「票房慘敗」的帽子扣在賈樟柯頭上。
當一名地下導演浮出水面,外界對他與意識形態的關聯、市場票房的檢驗等好奇幾乎蓋過了一切。
2015年12月,賈樟柯在微博中寫下,「霧霾,下決心搬離北京。」
在此兩個月前,《山河故人》上映。賈樟柯電影鏡頭中的人物仍在不斷地遷徙。與此前的電影不同,《山河故人》這次把時間軸設置在近三十年的跨度:從1999年到2014年到2025年。
時間軸背後是空間的巨大轉換,如果說《站臺》是一場站臺近在眼前、卻沒人走得出去的悲劇,《三峽好人》是關於一場山西-三峽-山西的出走與歸鄉,那麼《山河故人》拍的則是回不去的故鄉。
鏡頭在山西、上海、澳大利亞之間流轉,兩代人天各一方,就此分離。
電影最終在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上獲最佳原創劇本獎 。入行二十餘年,奪得坎城、威尼斯、柏林這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大滿貫,國際上獲獎無數,賈樟柯仍渴望獲得國內的電影獎項。
但在國內的權威評選中,除卻獲得金馬獎以外,賈樟柯在百花獎、金雞獎、華表獎上甚少提名。
這並不意味著賈樟柯在國內主流層面是被拒絕的。
2010年,賈樟柯拍攝世博會獻禮紀錄片《海上傳奇》;2017年,金磚國家首部合作影片《時間去哪兒了》由賈樟柯監製、執導;2018年,賈樟柯第一次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他的提案聚焦在山西文化產業發展和電影人才培養問題。
影展也是表現之一。聚焦非西方國家電影,同時扶持山西本土電影,是他想在影展中實現的。
與賈樟柯一同落向故鄉的,是自己手裡的電影資源和人脈。
2017年,平遙國際電影展在古城平遙落地,賈樟柯是發起人。平遙國際電影展是繼上海電影節、長春電影節、北京國際電影節和絲綢之路電影節之後,第五個獲得國家批准的國際電影展,也是國內唯一一個在縣級城市舉辦的國際電影展。
一座始建於70年代古城內的廢棄柴油機廠,成為被賈樟柯選擇的對象。
電影宮設立了一個露天劇場和五個室內放映廳,總共2200個座位,露天劇場則以他的電影《站臺》命名。
毫無疑問,賈樟柯正在從一個導演變成一個多面手。
影展第一年即2017年,賈樟柯拉來了陌陌和廣汽傳祺作為主贊助商,與對方的相識都因廣告合作結緣。
第二年,來自陌陌、汾酒的商業贊助,已經覆蓋了辦展所需資金的80%。第四年,影展已經實現了100%市場化運作。
賈樟柯無疑是影展背後的靈魂人物,從中也不難看出他的妥協與平衡。
堅持獨立性,但是絕不邊緣化,是過去賈樟柯給自己的定位。邊緣,意味著難以與觀眾做有效交流,甚至不能被看見。
賈樟柯曾在《賈想》一書中寫道,「站臺,是起點也是終點,我們總是不斷地期待、尋找、邁向下一個什麼地方。」
下一站,大概是他已經拿到公映許可的紀錄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亦或許是他正在緊密籌建的山西電影學院,總之,只會是與電影相關的一切,那是賈樟柯的起點,也是他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