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ason Gray
譯者:易二三
校對:Issac
來源:Midnight Eye(2006年11月20日)
憑藉製作精良且敘事有新意的電影的穩定輸出,今 敏已成為動畫界最知名且最受歡迎的代表人物之一。《未麻的部屋》、《千年女優》和《東京教父》已經在國際上得到了廣泛發行,更不用說評論界的如潮好評了。
他的最新作品《紅辣椒》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是他迄今為止提名的最高獎項。影片改編自科幻作家兼演員(曾出演《雙生兒》和《神呀神!你為何離棄我?》)筒井康隆的小說,《紅辣椒》見證今敏進一步完善了他獨特的敘事方式,讓他可以盡情地放縱自己對超現實主義的偏好。
記者:首先恭喜《紅辣椒》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今 敏:十分感謝。
記者:首先我想請你聊聊這個項目的起源。我知道你在2003年見過原著小說的作者筒井康隆,他想讓你把他的書拍成電影。
今 敏: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想或許他這樣說只是出於善意或商務禮節,但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確實在認真考慮。我之前就很喜歡他的作品,所以也很高興能見到他。
記者:在他同意拍攝這部電影之後,前期製作是很快就開始了嗎?
今 敏:在我們見面的時候,《妄想代理人》還在製作中。完成這個劇集是Madhouse公司的首要任務。我們當時在考慮完成了《妄想代理人》之後,有沒有什麼可以馬上開始開發的項目,所以這件事發生得很自然。當我們還在製作《妄想代理人》的時候,就開始開發《紅辣椒》了。
《妄想代理人》
記者:我也是那部劇的超級粉絲。筒井康隆的作品和你的作品似乎十分契合。我想知道他的小說是否影響了你以前的電影作品?
今 敏:當然了。我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讀了很多他的書,多年後,當我開始在動畫行業擔任導演並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我意識到他對我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事實上,完成了《未麻的部屋》之後,我考慮過把《紅辣椒》作為我的下一部電影,但不是和Madhouse合作,而是和資助《未麻的部屋》的製片人合作,但那家公司(Rex Entertainment)不幸破產了。
其實我在1998年就有了拍攝《紅辣椒》的想法。直到和筒井先生碰面,並得到他的祝福之後,在我腦海裡孵化了很久的想法終於變成了現實。電影的具象化超越了最初的概念。這是一部需要在這個時代拍攝的電影。這是我必須做的——一個個人承諾。
記者:如果沒有得到他的祝福,你就不會拍這部電影嗎?
今 敏:我想我不會。作為一部根據他人的故事改編的電影,如果沒有那次會面和他的祝福,我可能不會拍這部電影。
記者:是因為宿命論嗎?
今 敏:當然有命運的因素,但一部電影要想成片,就必須超越命運。當命運讓我們終於碰面的時候,我開始思考在那個時候拍《紅辣椒》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此之前,我的所有電影——《未麻的部屋》、《千年女優》和《東京教父》——都是通過一種非常現實的表現手法製作的,主題和主旨也非常現實。我認為《紅辣椒》是一個機會,通過使用現實的表現手法來處理一些更奇妙的東西,來激發我的創造力。
記者:在進入這部電影的主題和意象之前,我想問一些實際的事情,比如電影的預算和製作時間。這是迄今為止你投入了最大預算和最長製作周期的作品嗎?和你的其他作品相比如何?
今 敏:預算和周期與《東京教父》相當。
記者:但與你之前的作品相比,《紅辣椒》使用了更多的計算機繪圖技術(CG)或新技術?
今 敏:是的。我們考慮了CG能在多大程度上擴展我們的可能性,而最終CG在這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空前重要。最大的挑戰是在3D和2D動畫之間切換,手繪模擬動畫和數字動畫之間有很大的鴻溝。在我看過的所有作品中,很難將它們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我喜歡自己手繪圖像,所以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如何融合它們,讓質感更為協調。
記者:一切都融合得很好。比較相似的是,《哈爾的移動城堡》將CG作為一種手段來達到整體的視覺效果,而不是突出這一點。
今 敏:的確,對於如何使用CG,導演的態度因人而異。事實上,我不認為這種融合是日常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的願望是讓模擬動畫吞併數字動畫。
記者:說到電影的主題和視覺風格,正如你提到的,《紅辣椒》裡的超現實主義內容比你之前的每部作品都更多。不過我記得在《妄想代理人》和《千年女優》中出現過一些超現實主義的影像,但這部電影可以說是超現實主義的全面展示。實現這些奇異又極為精細的影像的挑戰是什麼?
今 敏:當我選擇這種超現實的技巧時,我的腦海中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相反,我希望創造一些超乎自己想像的東西。我想著,「如果我們這樣做會怎麼樣?」我想給自己一個驚喜。這並不是我預定的計劃,但它招致了一些非常奇怪的結果,也給了我很多信心。正如你所說,創造現實的超現實手法是一種「過度的現實」。這和真人電影的製作並不相同。這是一種不同的現實,它挑戰著我們應該強調什麼,不應該強調什麼。每一步都將創造一個超越真實的世界。並非創造現實,因為它就在我們周圍,而超現實的世界終將出現。
《千年女優》
記者:關於一些特定的意象,如破壞建築物的日本娃娃和遊行隊列裡的家具和電器等無生命物體,這些元素是在原著小說中就有的,還是你和Madhouse團隊一起想出來的?
今 敏:遊行是我的想法。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而且並沒有出現在原來的故事中。我並沒有強烈的願望去改變原著,但是小說是非常基於文本和心理的。試圖將所有的文本具象化無法與小說相媲美,所以我必須在視覺上找到一種方式來表現小說的思維模式,而這就是影片中無生命物體的遊行。
遊行隊列的走向也很有趣——它侵入了現實。它從沙漠開始,那是離文明最遠的地方,穿過叢林、一座橋,最後闖入現實。
記者:我覺得很有意思的一句臺詞是,紅辣椒說,夢和網際網路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回事。你認同這個觀點嗎?
今 敏:我所寫的是,網際網路和夢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激發被壓抑的潛意識。我認為在日本、美國和其他網際網路盛行的國家,人們可以匿名尋求或釋放在線下不能言說的東西,就好像有一部分潛意識是無法控制的,而在網際網路上浮現了出來。這很像夢。這可能是一個非常抽象的類比,但我一直認為當我們陷入夢境,或坐在電腦前與網際網路對接時,也就進入了某種地下世界。我也認為這兩幅圖景有著共通之處。我的意思並不是分辨夢和網際網路的好壞,我只是想說,在這兩個世界裡,有好也有壞,無法一概而論。
有人說在虛擬世界裡,存在著不同的規則,或者是說那裡發生了很多邪惡的事情,但我認為沒有理由把虛擬世界和現實區分開來,因為現實就包括了虛擬世界。
記者:網際網路是一面鏡子,反射出了現實社會中一切好的和壞的東西。
今 敏:正是。
記者:關於粉川這個角色和他拍電影的夢想,我作為一個曾經上過電影學校的人,聽著他談論身為年輕電影人的日子,真的很有趣。這是我印象中第一個對電影有恐懼感的角色。我想知道這些元素是否是自傳式的,你對這個次要情節有什麼看法。
今 敏:也許電影中某些部分反映了我的某些方面,但這並不是因為我恐懼電影。這是原著裡的情節,除了粉川之外,書裡還有一個想成為電影導演的名為「鼻子」的角色,但是為了減少電影裡出現的人物數量,我決定把他們結合起來。事實上,粉川遭受的焦慮以及被壓抑的過去,將其與電影聯繫在一起。
記者:粉川年輕的時候拍的是一部警匪片,而他長大後成為了一名警察。這是電影裡獨有的設定嗎?
今 敏:是的。原著裡有一段是紅辣椒和鼻子一起看電影。
記者:《千年女優》中記錄女優生活的那個角色跨越了界限,進入了故事之中。
今 敏:導演這個角色在《紅辣椒》的原著中就存在了,但如果在故事中他想成為的是小說家,那就很難視覺化了。所以我在《千年女優》中也使用了電影的元素。
《千年女優》
記者:我喜歡粉川向紅辣椒解釋「越軸」的那場戲,他穿得像黑澤明,戴著標誌性的帽子和深色墨鏡。
今 敏:我很高興你提到了這一點。我認為海外電影節的觀眾會對此做出反應,而日本年輕的動漫迷則不會,他們可能根本就認不出他。但這沒關係——可能會有人喜歡這部電影,並且發現這個人像黑澤明,然後決定去看他的電影。這不是黑澤明,而是想成為黑澤明的粉川。
記者:關於威尼斯電影節,這是不是你迄今為止入圍過的最高級別的競賽?
今 敏:我其實沒有什麼概念,等到我抵達威尼斯或許會有答案。這麼說可能有點冒犯,但我想知道它是否真的那麼重要。如果Madhouse的一位同事受到邀請,我可能會說「太棒了,」但事實是我被邀請了,這麼說就會顯得有些傲慢。我當然認為這是一種榮譽,但我試圖不讓自己變得過於自大,保留自己的判斷,直到我親身體驗了電影節,才會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記者:對於和你的導師大友克洋同臺競爭,你有什麼想法?
今 敏:我認為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巧合,不過我還沒看過他的電影,只不過碰巧威尼斯電影節的策展人決定將這兩部電影同時納入競賽單元,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想法。
記者:我懷疑馬可·穆勒是否知道你們以前合作過。
今 敏:他或許知道。我和大友克洋的聯繫不多,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看這件事的,但是真人電影並不包括繪畫的過程。除此之外,他的這部電影是根據別人的原創漫畫改編的。不過作品能被邀請到這麼大的舞臺上,對他來說也一定是一種榮譽。
記者:當你去國外參加電影節時,你是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日本,還是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導演?您如何看待參加外國電影節?
今 敏:我不認為自己是日本的代表,我也不代表我自己。我代表這部電影和它背後的一兩百名工作人員。我並不是電影的唯一作者。有了網際網路,劇組人員更容易了解觀眾對電影的看法,但對導演來說,即時了解觀眾對電影的看法是很重要的。去一個你無法用母語交流的地方是非常珍貴的經歷,我們可以通過電影交流。
記者:我很好奇你是否會拍一部真人電影,那是我會很想看到的。
今 敏:我對拍真人電影一點都不感興趣,部分原因是我太喜歡畫畫了。雖然我知道導演意味著創造場面調度——無論是運用真實的演員還是CG,但我不會去做這件事,因為我不擅長。我畫畫要好得多。
記者:我最喜歡電影製作的部分是剪輯。我認為你的剪輯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之一,這就是為什麼我很想看到它被用在真人電影中。
今 敏:剪輯對於我製作的電影很重要,所以我很高興你提到這一點。我認為真人電影和動畫的剪輯有一些相似之處,但本質上是不同的。如果你用五秒鐘的時間展示一張照片或一幅畫,信息量是不同的。無論你如何拍攝照片或電影,都有許多層次的視覺質感、色彩和額外信息需要考慮。而在動畫中,只有想要傳達的東西會在那裡。
如果我有機會剪輯真人電影,它會快得讓觀眾跟不上。在動畫中,觀眾理解這種動能。但作為一名觀眾,我通過觀看真人電影獲得了對剪輯的鑑賞力。
記者:你是如何看待日本現在的動畫發展狀況的?它將走向何方?你如何看待自己在這個領域的地位?
今 敏:關於日本動畫,我不習慣用概述的方式來談,但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我知道動畫作品的數量在增加,但沒有足夠的人手供分配。我從來沒有想過動畫會往哪個方向發展,但我確實認為需要更多的教育,因為很多從業人員還沒有成熟。那些能接觸到技術的人通常都已經40多歲了,他們不可能永遠工作下去。對於動畫來說,要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或完成超越是非常困難的。
至於我自己的電影製作的方向,我有一個關於兒童故事的想法,但同樣是使用現實主義的技巧。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磨練了這些技巧,很難停止不用。所以,我認為主題的改變將迫使我尋找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