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非常感謝各位朋友對校園霸凌這一話題的關注。在後臺看到各位朋友的留言,轉發,以及讚賞,這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事情,能夠與重視社會問題並獨立思考的讀者們交流,我們的研究也就有了意義。
我們之前說到過,霸凌會給受害者帶來非常嚴重的長期負面影響。在Ouellet-Morin(2012)等人的研究和總結中,童年時期遭受霸凌與一系列生理變化相關:在同卵生雙胞胎中(也就是這兩個小孩擁有完全一樣的基因),如果有一人受到霸凌,那麼這位受害者的血清素運轉體基因DNA甲基化(不改變DNA序列,只改變遺傳表現)將會出現不可逆變化(SERT DNA methylation 升高),使得受害者在未來面對壓力時,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以及壓力引起的生理疾病。
有讀者可能不願意看啥啥SERT啥啥甲基,那麼我們只要記住,兒童時期受到的創傷,會被寫入身體,即使腦子忘了,身體還會記得,並且影響著未來我們對外界刺激的反應。這種改變不可逆,還會攜帶終生。
那麼我們有些讀者要問了,既然霸凌會給受害人帶來如此嚴重的負面影響,對於霸凌受害者來說,這樣的經歷簡直是伴隨一生的凌遲,那麼是不是霸凌中的施暴者都禽獸不如,一定是一群潛在的犯罪者呢?
我們來看一看關於施暴者的研究,看看這些孩子到底想要什麼。
Salmivalli(2010)在論文中將之前有關施暴者的研究做了一個總結,提出了我們已知的結論以及結論中存在並待解決的矛盾。
我們發現小學升初中,也就是5,6,7,8年級,這個時間段是霸凌現象發生的重災區。
我們發現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價值觀逐漸形成,並且個體差異非常大,於是Salmivalli等學者猜測,孩子形成的某些極端價值觀,或許推動了霸凌現象。
我們總說價值觀價值觀,那放到我們研究的話題當中具體是什麼意思呢?價值觀,也就是我們認為什麼東西最有價值。心理學家在研究霸凌時,問這些小孩,對你們來說,在與同齡人的人際交往中,什麼最重要?
那麼我們也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Salmivalli et al., 2009):
當你和你的同齡人在一起時,你覺得以下幾個狀態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在Salmivalli 2005年的實驗當中,我們可以看到,小學初中的學生已經開始在這些問題上出現不同,有一些學生認為「關係」比較重要,也就是他們認為「友情,與他人的親密關係,和信任」更加重要;而有另外一些學生認為「地位」更加重要,對他們來說,「被人關注,有影響力,並且受人崇拜」比交朋友更重要。
人跟人之間有不同很正常,孩子們之間出現個體差異,產生價值觀也是令人高興的事情。然而,Salmivalli和一些學者認為,一些孩子對於「地位」過分的追求帶來了霸凌行為。
想要贏得別人的關注和尊敬沒有錯,但是認為「只有通過壓踩他人才能贏得他人的尊重」就會促使這些孩子實施暴力行為,變成校園霸凌的施暴者。
Salmivalli回顧以往的研究發現,這些施暴者通常認為:
自己站在支配整個群體的地位
認為自己就是天生的支配者
相信其他人都期待著被自己支配。
這種心態不僅顯示在霸凌者的自我描述中,我們在其他方面也可以找到相應的證據:
Schwartz(2005)等心理學家發現霸凌者不僅喜歡挑選安靜並看起來好欺負的被害者,並且喜歡把這些被害者拖出來「公開處刑」:85%的霸凌發生在有旁觀者的情況下,
這些「公開處刑」通常可以為霸凌者迎來威望,鞏固地位,從而減少被指責的風險。在調查中,霸凌者被其他學生評價為「酷」(cool)和「強大」(powerful),而這正是霸凌者想要達到的目的,於是更加鼓勵了霸凌者的欺凌行為。
但是我們之前提到過,霸凌者並不人見人愛,有些霸凌者在團體中也十分不招人待見,那麼是不是與我們「有威望,很受歡迎」的結論相衝突呢?
Rodkin(2008)提出,這兩者並不衝突。我可以非常抗拒校園惡霸李三X,但是我同時可以認為這是個很受歡迎(popular)的人。在被研究人員問及李三X時,我可以說「哦,李三X麼,我覺得他挺煩的,但是這貨挺有影響力,在我們當中是個挺惹眼的人,做事都挺高調,應該挺受歡迎的吧。」
而「被關注」「有影響力」「有威望」就是霸凌者所渴望的。
另外有實驗也證明了霸凌者非常在意自己在旁觀者眼中的形象(Garandeau,2006)。霸凌者的目標通常只有一個或兩個人,這樣能使得旁觀者認為「是受害者不好,全班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就他一個人受欺負」而不去追究事情的原委;如果霸凌者的目標人數太多,反而會被他人認為「是霸凌者自身有暴力問題,逮誰打誰」,從而導致有正義感的旁觀者站出來反對霸凌。
所以總結來說,霸凌者極度在意自己在同齡人中的地位,比起受人喜愛或信任,他們想被同齡人關注,被尊敬,並且想要支配整個群體。這種對地位的渴望驅使他們通過欺凌某一弱小同齡人來展示自己的力量,來讓整個群體注意並尊敬他們,而他們的目的在沒有人站出來為受害者說話時達成。
當然,「渴望處於支配地位」這只是造成霸凌行為的其中一個因素,因為不少小孩也渴望受到關注並讓他人尊敬,但並沒有使用暴力手段,並且男女之間似乎存在差異(Sitsema et al., 2009),所以關於施暴者心理狀態的研究還在繼續。
關於傳統霸凌(我們先不討論網絡霸凌,因為性質不太一樣)的研究,相比施暴者和受害者,一些學者的研究方向已經指向了旁觀者:校園霸凌真的只是當事人雙方的問題嗎?旁觀者究竟參與了多少?
我們現在有一個問題,假如霸凌正在進行,3個男孩正在把一個男孩的書一本一本扔下樓,還跟那笑,這個時候出來一個男孩,說,哎,行了行了,有那麼好玩嗎,別瞎幾把扔了,那麼這幾個孩子會就此停手的概率有多大?
Hawkins(2001)的觀察中,一旦有人為受害人站出來,不出意外的話,霸凌行為就會立刻停止。在Salmivelli(2010)的總結中,停止霸凌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受害者暴起,也不是施暴者良心發現,而是旁觀者介入。
而旁觀者的行為極大程度影響了受害者所受到的創傷程度:同樣都是被霸凌,那些沒有人支持的受害者會出現嚴重的抑鬱和焦慮,而那些有支持者的受害者 -- 即使只有一個人曾為他們站出來過,會受到較輕的心理傷害,並保留自尊心。
但是我們知道,選擇站出來支持受害者的旁觀者非常非常少,心理學家也對這種現象做出了研究:為什麼孩子們選擇不站出來,甚至選擇附和霸凌者?
第一個原因是旁觀者效應。這是一個非常經典的心理學現象:在有受害者出現危險時,圍觀人數越多,受害者越不容易受到幫助。打個比方,我受害了,血譁譁流,我跟李三X說,唉,我血流不止或將辭世soon,李三X一想,Rita要是死了那肯定是我的鍋,那我得幫她叫救護車,於是救護車來了,Rita得救。
但是如果我血譁譁流的時候,我在讀者群裡說,唉我要死了,我讀者群裡有200多個人,這個時候就很容易出現大家繼續各聊各的沒人理我的情況,大致的原因有二:一是責任分散,Rita掛掉也不是自己的責任;第二就是,既然沒人管,那說明這事兒不嚴重,那我也不用管,於是Rita卒。
在面對霸凌時,由於霸凌者喜歡將受害者拖到多個同齡人面前施以暴力,圍觀人數上升,受害者將很難受到幫助。
第二個原因是,很多情況下,霸凌行為並不極端,在外人眼裡似乎並沒有跨過那條線,而一部分受害者也傾向於掩蓋受害事實,所以大家並沒有覺得這是嚴重的事。比方我在讀者群裡老挨李三X的罵,我覺得渾身難受,夜裡偷偷哭,但是我不想讓人看出來我心裡受傷,所以李三X一罵我我就說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樣其他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也就沒人站出來指責李三X了。
第三個原因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隨大流」思想。這樣的思想雖然聽起來不是很酷,但是這確實是我們大腦為我們抄的近路。你想想,你要是腦子,你懶得幹活,你也會說:「誰要去思考那個人是不是真的SB啊,我才不想花時間了解他,所以我看大家的反應就完了,大家喜歡他那我也喜歡他,大家說他SB那他就是SB,這樣既省力又安全」。
是不是為腦子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之後,覺得人云亦云其實是最有效最安全的社交方法了呢?
確實,這種方法有的時候非常好用,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變成受害者呢?這些事發生在我身上,有居心叵測的人帶節奏,而其他人依然選擇人云亦云,那我可就倒黴了,所以我們還是讓腦子打起精神,做出自己的判斷比較好。
這樣的「隨大流」思想在各個國家都有出現。在Gini (2008)的實驗當中,心理學家告訴學生,我們這裡有個霸凌的受害者,他受欺負的時候根本沒人管他,那麼你覺得這個受害者自己有錯嗎?大部分學生會覺得這個受害者自己不好,而根本不會去問心理醫生這個受害者到底為什麼被霸凌;而當心理學家告訴學生說曾經有人試圖保護這個受害者時,學生自己也會選擇站出來保護受害者。
既然那麼多原因都導致旁觀者不願介入,那麼為什麼還有學生選擇介入?他們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呢?
我們先來說一說這些選擇介入的孩子相比同齡人有什麼不同:
1. 他們有更高的自我效能
自我效能的意思是「相信自己能夠完成目標」。自我效能與很多行為呈正相關:比如說高自我效能的個體,在遇到困難時能夠快速學習並成長,在完成任務時會更加關注大局以做好最合適的安排,所以是個對成長比較有利的特徵。
2. 他們有更強的同情心
同情心當然就是理解他人現下情緒的能力,高同情心的個體更能通過他人的行為讀懂他人情緒,在社交中比較有利。
3. 情緒穩定
4. 有較強的認知能力
也就是廣義上的更聰明。
在匿名投票當中,這些肯為受害者站出來的學生在班級裡通常享有正面的評價,並且會被描述為「受歡迎」。
當然,也有學者猜測說(Caravita et al., 2009),之所以這些站出來的學生受到大家的喜愛,是因為只有在同齡人中地位中等或偏上的孩子才有可能選擇站出來,而那些地位低下的學生怕受到波及,不願意站出來。所以是「地位導致行為」而不是「行為導致地位」
總體來看,這些站出來的學生因為較高的同情心,判斷出受害人很痛苦,自己思考並決定這是一件需要被制止的事,在分析狀況之後,他們採取合適的行動,並相信自己的行動可以達到自己想要的目標。
然而這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真的非常非常可貴,首先他可以理解別人的痛苦,其次,他在感受別人的痛苦時沒有逃避,根據自己的善惡觀做出思考和判斷,然後堅持自己的選擇,並做出動作。這一系列的思考和行為融合了各個方面的優秀特質,使得「為受害者提供支持」這一行為極其值得讚賞。
確實,自主擁有這些特質很不容易,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教育項目來影響孩子們,讓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獲得這些特質,並培養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我們之前說過,由於旁觀者介入是阻止霸凌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現在不少預防措施的設計中都強調了旁觀者介入教育。
那麼目前有哪些研究被應用在預防霸凌的項目當中呢?心理學家對教育工作者和家長們又提出了哪些建議來防止霸凌呢?我們下次再說。
感謝各位朋友的閱讀。
圖片來自goog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