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曉雲
藝術貴在有自我。託爾斯泰講,沒有情感的真誠,就沒有藝術。什麼是藝術電影?就狹義而言,極盡電影藝術獨有之形式深入呈現人類心靈之真。它講究縱深度,要伸入人類個體生命與生存的深處,也可現時代天地之寬闊與無情。2017年臺灣電影金馬獎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著劇本給了電影《老獸》,秉承的是西方與中國傳統文藝思想共有的道統——藝術之真的精神,此言不是對外媒許多帶有文化濾鏡式觀點的附和,比如此片系一個特定時代一個中國中型城市的標本性的記錄等諸如此類;《老獸》的可貴在於貢獻了一個獨特而有力量的人物,一個在我們這個時代坐標中的老人。塗們飾演的老楊,誠不是原初劇本名中的「老混蛋」,在人生末端的困頓之中,他看似退化至把欲求減至生存本能的獸,是老獸,絕不是時代迷途中的鄂爾多斯的困獸,而是具有悲劇英雄意義的「鬥獸」。電影《老獸》唱的不是一曲時代的輓歌,而是暮年鬥獸的生命戲劇詩。
《老獸》的劇作是講究的,具有強烈的戲劇詩的風格。它的劇本表象單純,實則機理較為複雜。全片看似壓抑著戲劇性,實則嫻熟地結構人物直觀、明確的戲劇動作,並將動作關聯著主人公複雜的心理內容,關聯非簡單的關聯,有意留白引觀眾沉思。《老獸》全片營造的是一種含蓄的戲劇性,以呈現老人在遲暮之時欲語還休的生命處境。它的戲劇詩意,意在言外,是那些超越人物戲劇行動之外的曲徑通幽的意味。
《老獸》劇照
鏡像中凋零的,帶著青灰色調的鄂爾多斯城,是塗們飾演的楊老闆的棲居之地。楊老闆與這座城市一樣,陳舊,仍帶著點剛硬的骨骼。劇幕是從麻將館開啟,穿著皮衣、帶著墨鏡,騎著小摩託的楊老闆敗興地離開麻將館,去銀行取錢,ATM機上顯示的存款餘額只有75元,楊老闆路遇曾經的牧民朋友,得知朋友日子不好過,打算要帶著駱駝找獸醫看病後再尋一條經營之道,楊老闆身無分文,帶著朋友上洗浴中心吃飯洗澡,末了扯了一個搞生態環保的慌在洗浴小妹前充面子,把電車壓了抵了洗浴中心的帳。楊老闆送走了牧民朋友,幫朋友照看駱駝順便也牽走了牧民朋友的駱駝,轉頭給賣給了牛肉販子殺了,充作牛肉進了市場,賣了駱駝的錢,楊老闆給年輕的情人買了件新大衣。第二天牧民朋友說獸醫回來了要牽回駱駝接著看病,楊老闆偷了兒女們好容易湊齊的給老伴做手術的錢上牲口市場給買了一頭奶牛還給朋友。兒女們勃然大怒綁了楊老闆讓他還偷走的1萬元錢,並逼著他籤從此改邪歸正的協議,楊老闆一怒之下把兒女告上法庭,公審之後,動手綁架的大兒子和大女婿得扎紮實實吃半年牢飯,楊老闆跑到榆林去找最小的女兒想辦法,要把用了的老伴救命錢6千5給補上…….影片大半劇情看似在楊老闆不靠譜的種種行動中演過去,如果將主人公的動作與心理過程剝離開來,那這些直觀的動作指向的無非是一個自私自利、終日渾噩的老混蛋,然而,楊老闆身無分文仍要好吃好喝體面地招待朋友,乃是朋友當日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為楊老闆的大兒子的彩禮賣了兩匹馬,這種窘迫之極也要保持體面的厚待是北方硬漢在歲月蹉跎中必須堅守的尊嚴。尊嚴二字,在楊老闆身上,不會因為廉頗老矣而淡薄,亦可拿生命去交換。尊嚴二字,在民間叫做體面,用作書面語,叫做人性中的高貴。而後,楊老闆偷老伴的做手術的錢幫忙朋友也好,一怒之下將那些他含辛茹苦扶植成家的翻臉不認人的兒女們告上法庭也好,放下最後的尊嚴去找小女兒拿錢補上老伴的救命錢也好,甚至陪伴著手術失敗的老伴喝下安眠藥躺下等死也好,無非都是為著最後的體面全力掙扎著,以自己熟悉的,也是僅有的方式去抗爭著……
《老獸》劇照
《老獸》劇照
《老獸》寫的是末路,它把一個人,一座城市的遲暮端了出來,只有結果。一個GDP曾經超越過香港的鄂爾多斯城,依靠資源的經濟擴張後的末落,一個隨著這個城市成熟、發家、沒落的男人的老態。周子陽的用鏡中有伸向天空的枯枝,有枯黃的草原,有廢墟一般的城市,有沉重的生活和面貌猙獰、不堪重負的人們。但《老獸》寫的不是末路中的失敗,是末路中的尊嚴。誠如王小波在評《老人與海》時所言,「一個常常在進行著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總是會常常失敗的,……只有那些安於自己限度之內的生活的人才總是「勝利」,這種「勝利者」之所以常勝不敗,只是因為他的對手是早已降伏的,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投入鬥爭。 」在影片最後結束時,老獸還沒有向限度屈服,選擇體面的死亡是他反抗末路的最後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