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本質在於不加人為經驗道德機制篩選、直抵靈魂休與言說的「真」，而非由孔孟程朱所著書立說、與世俗倫理漸趨同行的「善」。數百年前，一座座彰表賢女烈婦「昭隔內外，靡不清淨」的貞節牌坊是女性之善的象徵體，而如今看來，除了個別與君相知長命無衰、精神境界極其高遠豁然的女子外，剩餘的多數皆是被吃人禮教所碾壓、昏暗幽冷不似活物的木僵靈魂。直至如今，在每個聖人傳道偏漏此處的偏僻村落，都會看到幾個目光僵直呆滯、口中含混不清念著類似讖緯厭勝的自語的瘋婦，一旦發現與自身夢魘心魔相關的事物後原本黯淡的眼神便會兀地射出一股詭異駭人卻又凜凜然寒極瘮至的光。有時候，生活流本身會以靜水流深的力量使一個人逐漸地發生質的新陳代謝而不自知，它會將瑣碎雞毛匯於一爐進行發酵變性，最終生成莫之能御的森森怨氣。男性在爾虞我詐皆為利往中修煉為常懼不敢戕擇肉於熊豹的猛虎，女性則在敢怒而不敢怨腐惡墮化中修煉為晦景權藏毒明時敢噬人的長蛇。但是猛虎雖雲惡，亦各有匹儕，男性可以於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間將自身的怨與恨借山川草木加以消融殆盡，而女性的「陰毒」更為可怕，只能囿於閨閣一隅將身遠相就不敢恨非辜，如熱帶雨林深處的毒蛇般與瘴氣潮溼為伍不見天日，鬼氣騰挪勢靡，一旦昭示於朗朗乾坤，便會耗盡上蒼賜予的天地靈秀日月精華，扭曲變形近乎異狀。有時候，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身形柔軟姿態妖媚的蛇也並非天生的毒物，只是不喜春和景明難免會被視為陰鷙不群，且陰鷙會日漸融入生命體徵，暗毒難免羸形日枯，無意墮入微茫而勢必墮入微茫，無意與陰暗為伍而勢必與陰暗為伍。或許陰暗永遠與光明相依而生如絲蘿繞木不可脫也，在幽暗昏惑之處，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但我若犯下滔天罪行，上蒼許我在喪身虎口與蛇腹間擇選一種，我定會毅然決然地撲向磨爾牙，錯爾爪，狐莫威，兔莫狡的白額吊睛猛虎。
而世間近於臻境、以為閨閣女子昭著列傳為夙願的書籍中，大約又可分為兩種：一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渺渺於懷自帶仙氣，陽春白雪之至，冰心玉骨，絕非塵世凡品，譬如《紅樓夢》；二是淫雨霏霏滿目蕭然，睥睨俗世蕩然無畏，極盡皮膚濫淫乖張詭譎之態卻不落骯髒鄙俗之流，峭楞楞呼喇喇昏慘慘自帶正邪莫辨的森森鬼氣。《源氏物語》便是這樣一部正敧互倚、妍媸相形之作，光源氏光華葳蕤精妙無雙卻也愚衷難遣萬目睚眥。雖然攝影技術出現不足二百年且多數名媛才女的畫像並無可考，我依舊有根據作品的氣韻風骨推測作者容貌氣質的習慣，紫式部定是位柔中有剛、將敦厚溫和與犀利詭譎兩種看似相悖氣質完融一身的女子，如《紅樓夢》中的寶姐姐，藏愚守拙罕言寡語背後是城府深沉步步留心，城府深沉步步留心背後卻又是看透無常憤世嫉俗。雲堆霞砌、夭桃杏蕊的唐風十二單華服下是疾風驟雨便相催、風塵骯髒違心願的珠淚難收哀斷心腸，但身為宮中女官身負的訓育教化之責卻又使她勢必收斂鋒芒端穩持重行為世範，外在的桎梏愈重，內心的修羅瘴癘則愈積彌厚，終於，積重難返終成噴薄之勢，不忍侯門豔質同蒲柳、無瑕美玉陷泥淖的絕代才女藤原氏在千金難求的唐渡紙上寫盡風月情濃背後的悄愴悲涼、朱輪華蓋背後的斷壁殘垣。但頗具矛盾諷刺意味的是，名留史冊的她真實姓名卻無跡可尋，「紫式部」只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名諱與兄長官職的和稱；向來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的她卻不得不將用金銀俗物換取的唐紙作為遣散愁情的物化材料；骨性奇高桀驁不馴的她卻勢必成為男性權威話語碾壓下的棋子與政治鬥爭波詭雲譎下的工具，狡兔死走狗烹，她的才思竭盡之時，便是被棄置迤邐之時。在表面霽月光風實則箕裘頹墮的平安貴族社會，過於孤高決絕剛烈，不甘以紅粉朱樓春色闌去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人，大多清醒自知一步一淚地走入宿命的修羅場，順應塵寰逆之則亡的此消彼長之理，終落得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縱使駕馭得了萬古長空同歸一瞬的文章造化之至，終究一千古傷心人罷了，情可待追憶，只到是惘然。
正如已臻極境之人大多秉造化兩極之氣而生，正如容冠群芳、德效敬姜的紫姬是紫式部靈氣卓犖的化身，可憐可恨、機關算盡誤了卿卿性命的六條妃子便是紫式部修羅魔障的化身。《源氏物語》是一部高度尊重生活原型、一纖一毫務必遵循平安時代原初風貌不敢有絲毫僭越的現實主義作品，卻突兀兀地出現了六條妃子生魂出竅心魔難解的情景片段，這可以說是才女偶然為之博人哂笑的閒筆麼？非也，這恰恰是紫式部心中修羅之水濁浪滔天幾成決堤之勢的必然為之。六條妃子容才皆具卻夫死孀居且美而無子，在骨肉相殘人人不暇自顧尚及他人的皇室爭鬥中已處下風任人宰割。這位深知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之理的貴胄之女只有以佛禮虛幻縹緲的迷煙麻醉自我消極遁世。而光源氏的翩躚而至履屐風流如電光火石般擊碎了她心中陰沉晦澀的堅冰，她如枯木逢春般渴望攜手遍遊群芳知與君同。然而短暫的迷夢過後是子規啼月愁空山、過盡千帆皆不是腸斷白蘋洲的寂寥苦恨，豔至無雙的光華公子終是遊戲花間的蜂蝶，不過是貪戀她的風情月貌，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終有一日會淪為陋室空堂衰草枯楊。於是，骨性奇烈心性奇高的絕代才女紫式部將她心中的瘰癧瘴氣悉數賜予六條妃子，怨氣充盈澎湃氤氤然莫之能御，超越了善惡生死的大限，消弭了禮義仁愛的至理，生魂化為厲鬼殘忍陰狠地攫取了無辜女子夕顏的卿卿薄命，菩薩訓誡她的因果報應之理全然忘記甚至無需顧忌，死後墮入十不善業轉入畜道的阿鼻地獄也無懼無悔。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已矣，其奈公何！究竟是氣如束雷無堅不摧到何種程度的修羅冤孽致使原本賢淑恭順與世無爭的六條妃子咄咄血雨妖霧毒濛到形同檮杌羅剎全無人性的程度？
大抵是因為她天分中凜冽高傲威嚴不可侵犯的至情所致，至情不但能駕馭生死的倫常，使得生者可死死者可生，並且使善惡的本質在冰火兩極的淬鍊間打通桎梏脈絡枝節清晰畢現。六條妃子所求並非露水姻緣，而是之死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長命無衰。而至情之人往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忘記身為凡人而非神明，在聞君有他心後便鬱結於內心魔發酵升騰不可轉也，以排空馭氣奔如電的決絕之力窮盡碧落黃泉，拉雜摧燒勿復相思。以前只覺生魂出竅的六條妃子、陰狠毒辣之至的呂雉抑或空懸半世心的王熙鳳等人頑愚蠢笨泯滅人性近乎母獸，對於鴉佔鸞巢者敬而遠之以德化之即可，何苦要趕盡殺絕增加自身的罪障。但是隨著紛繁蕪雜的世事於心之困擾漸深，漸約明白命中八尺難求一丈之理。可恨至極之人必有可憐至極之處，呂后也並非天性惡毒之人，她曾也荊釵布裙不移貧賤德比孟光。只是當風姿綽約鮮豔嫵媚的戚夫人身著一襲石榴紅裙纖歌曼妙芙蓉泣露使君王以六宮粉黛為無色萬般寵愛只於一身時，試問哪個心懷至情的女子在紅顏未老恩先斷下不會噩夢迭起淚溼羅巾？即使終能換得萬人之上母儀天下，但當那個身居永巷縕袍布衣依舊風流嫋娜的女子以當年崑山玉碎江娥啼竹的歌喉將「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裡，當誰使告汝」的囚歌演繹得悽婉動容銷魂醉魄時，方才知道沉寂隱忍只求無為清淨不過是強人所難罷了，生長在陰森幽暗處的毒蛇便死灰復燃磨牙吮血，雷電莫能伐之，鱗皴勢方萬端。它能以戾氣致魂魄，令戚夫人芳魂豔魄消隕悠蕩，也令呂后半世巾幗皆付驚濤。
而誰又能解開這詭譎難測的莫比烏斯環呢？秉菩薩之心也未必能十全十美。人情冷暖皆憑天造，誰又能移動半分毫。在情的修羅場無謂勝敗之辯，唯有傷之彌深，七情俱已昧盡,酸辛處淚溼衣襟，或許六條妃子與夕顏皆是宿怨的犧牲品，在命運的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下，萬豔同悲原應嘆息。惟願平安佛寺檀香嫋嫋，安妥眾生支離破碎的靈魂，同將韶華打滅，共覓清淡天和，無謂人聲嗚咽抑或鬼氣吟哦，皆可罪愆消弭，共享西方婆娑寶樹之上累累繁茂的長生之果。所謂心障，不過是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的水月鏡花空勞牽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