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對一些相聲演員進行過訪談,他們大部分時間聊的都是相聲,其中有幾位也談到相聲和脫口秀的關係。
我不太清楚同為喜劇形式的相聲和脫口秀,從業者之間是否存在鄙視鏈,可以肯定的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很大的差別,行業中人「各為其主」,都對自己從事的職業進行過有意無意的「辯護」。
下面是五位相聲演員的訪談片段,其間都聊到相聲和脫口秀。箇中滋味,您可以咂摸咂摸。
陳湧泉近照
問:與李金鬥老師分開之後,您表演過很多單口相聲,在那之前您專門說過單口嗎?
陳湧泉:說過。為什麼說呢?原來我有一個捧哏的,叫郭文岐,是王長友的徒弟,我們倆演出效果很好,王長友說你們爺兒倆這場可以盯中場。後來王長友、高德明帶著他離開曲藝團三團上東北,再後來王長友和高德明提出回來,團裡同意,但郭文岐不行,所以就我沒有捧哏的了。那段時間誰有工夫誰給我捧,我沒有固定搭檔。這時候湯金城也就是「湯瞎子」跟我說,爺們兒你這樣兒不行,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年輕嗓子也好,你練單口,他們演出你開場,我把《君臣鬥》全教給你。舊社會的時候,我父親曾與湯金城有恩。
問:您後來在周末相聲俱樂部說單口說了幾年?
陳湧泉:有個三四年吧。
問:這些年觀眾們聽單口少了,像方清平也說單口,但那更像是一種脫口秀,不如您說的傳統作品故事性強。
陳湧泉:他說的是好幾檔子事兒。我說的這種,年輕人很少會。
問:現在單口相聲演員也少,即使是方清平老師這種演員也已經非常少見。現在有些單口相聲表演起來更像脫口秀,您怎麼看?
陳湧泉:實際就是脫口秀。
問:2018年《相聲有新人》出來一位單口相聲演員周培巖,有人評論他的單口就像脫口秀。
陳湧泉:不能拿脫口秀當相聲。但只要觀眾認可,那就讓他說去,反正我絕不說脫口秀。
問:您當年學這些單口的時候,是全憑腦子記,還是也得寫下來?
陳湧泉:得寫下來。《抬槓鋪》我是跟誰學的呢?師勝傑的父親。
問:師世元。
陳湧泉:對。我們到東北演出,他們演員不夠,我們幫他們補場。師世元說的就是《抬槓鋪》,我一聽乾淨利落,聽兩次我就聽會了。
問:當時他們在瀋陽有個相聲大會。
陳湧泉:相聲茶社。
問:據說師勝傑幾歲的時候就在那裡登臺。
陳湧泉:我去的時候他才那麼點兒高。他爸和他媽都演。
八十年代中期,陳湧泉、李金鬥表演《武松打虎》。圖片來自網絡
高曉攀近照
問:你和尤憲超說相聲,是死綱死口(嚴格按照文本表演)還是……
高曉攀:死綱死口。
問:絕對不會說像有的演員似的,提前不一句一句對活,咱臺上見吧。
高曉攀:我老說我是一個很笨的人,我也可以臺上見,胡說八道信馬由韁,但是我不能,我必須有一個準備的版本。表演一定要保持節奏,臺上現撞就出不來那種節奏。一字之差,謬之千裡,相聲是需要講究的。
問:現在很多粉絲尤其是女粉絲,把跟臺上演員的互動作為聽相聲的最大享受,能說觀眾錯了嗎?
高曉攀:不能,這演員他有市場,他要掙錢,他要吃飯。就看演員自己要什麼了。
問:你們就沒有想過增加互動?
高曉攀:我們嘻哈包袱鋪也互動,小園子演出也互動,但我使活我不會互動那麼多,比如說《紅事會》、《白事會》我都不互動。現在觀眾靠互動獲得滿足,其實相聲還得去看、去感受、去欣賞,我們小時候學相聲要面對兩種笑,一種是觀眾說這人真幽默,第二種是說這人真他媽逗,我們希望的一定是前者而不是後者。
問:後者對演員,或者說對藝術的敬畏沒有了。
高曉攀:沒有了。
問:在這種情況下,未來相聲會怎麼表演?增加互動內容太多會不會變成脫口秀?
高曉攀:不好說,未來會變成什麼樣我們都不清楚,但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我也老勸身邊的人,咱就踏踏實實說好咱的相聲,別都指望到臺上現撞。現在演員太突出自己的個性和人設,你要想往更高走,你身邊得有文膽,梅蘭芳旁邊得有齊如山,程硯秋旁邊得有羅嬰公,當年的姜昆旁邊得有一個梁左,馮鞏當年旁邊還得有馮小剛和王朔,現在我們的相聲沒有這些了,你得聽聽文人的意見。
問:這段時間不止聽一位相聲前輩說,現在的相聲文學性基本上沒了。
高曉攀:沒了,就是沒了,完全喪失了。我有時候很鬱悶,我增加了作品的知識性和趣味性,可觀眾覺得這不逗樂。
問:跟趙福玉老師聊的時候也說到相聲的知識性,八十年代出了很多知識類作品,劉偉、馮鞏,馬雲路老師他們說過《活詞典》等等,但現在的相聲還需不需要那麼強的知識性?人們都有百度了。還是曉攀你就想藉助自己的名氣,把一些你認為需要讓大家知道的東西傳遞出去?
高曉攀:沒有,從來沒有。很多傳統相聲都具有一定的知識性,比如《白事會》和《紅事會》,我們老說,「腥加尖,賽神仙」,有假的,也得有真的,假的是理不歪笑不來,真的是你得讓人相信你說的這件事。你在臺上說賣西紅柿的事兒,但你根本不知道西紅柿多少錢一斤,觀眾是不會相信你的。知識確實可以百度查,字典查,書上也有,但有一點,你說相聲的怎麼理解這個知識,怎麼把它吃透。
問:又不讓觀眾覺得你是在上課。
高曉攀:對,你得有包袱兒,是有機的結合。
高曉攀、尤憲超在表演相聲
劉穎近照
問:您對相聲的未來樂觀還是悲觀?相聲的形式會不會有變化?
劉穎:會有變化的。而且我也是樂觀的。我認為相聲未來會出現兩個隊伍,一個隊伍就是我這樣的。
問:堅守的。
劉穎:冠冕堂皇地說叫堅守,有人認為我們就是頑固不化。
問:就是比較老派的。
劉穎:對,就是傳統,我很傳統,我必須像京劇人堅守京劇一樣堅守相聲。另一個相聲隊伍已經把相聲更改了,比如變成類似脫口秀的形式,更為放鬆的一種形式。人家沒有錯,因為他們沒有經受過我經歷過的嚴格教育和培訓,我就是要堅守我心裡的相聲,哪怕只剩我一個人堅守我也快樂。一定要分清楚相聲是相聲,包袱兒是包袱兒,包袱兒在相聲裡面,相聲不能在包袱兒裡面,現在大家拿包袱兒太當生命了,這不行。
問:但有些觀眾現在就認這個,你們讓我樂就行,我不管你們相聲程式化的傳統是什麼樣兒。
劉穎:對,觀眾沒有錯,有些觀眾需要減壓,但是他們也需要經過一個階段,當你年齡到了有些東西你就笑不出來,你勢必要聽一些厚重的東西。你讓我這歲數的到臺上說各種時尚包袱兒,臺下年輕觀眾不都覺得奇怪嗎?一個相聲演員想讓六零後、七零後、八零後、九零後、零零後都喜歡,不可能,但老先生穿上大褂站到臺上只要颱風端正,就受人尊重,這就是相聲的魅力。那些年輕人如果將來想觸碰我們這邊的領域,他也走不進來,因為他沒有基礎,我也不抨擊他們,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才組成了相聲。
問:您覺得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會不會成長?
劉穎:今天幾號?咱們倆打一個賭,十年以後你去採訪他們,他們就會被另一批比他年輕的一代或者兩代人幹掉了。我研究的是相聲的厚度,我承載著相聲另一個功能——傳承,他們使用的是相聲的進攻。
問:有一種說法,京劇和相聲不同在於哪裡,京劇越來越成為一種知音藝術,是年歲稍長的人才會喜歡,它更講規矩。您堅守的這一支隊伍的相聲,將來有沒有可能成為京劇這種少數人的知音藝術?
劉穎:還真別大言不慚,相聲成不了京劇,很多從業者對相聲沒有京劇人對京劇那麼愛,當然我很希望相聲成為京劇,如果成為不了,我們這個隊伍將來被時代淘汰。人家那撥兒人上來把相聲更改了,把這兩個字改成別的字,那我也只能面對,我願意抱著這四大本兒,哪怕就像程瘋子一樣我瘋掉了,我也很美。因為我此生追求過,我自認為我追求得沒錯,相聲的規矩兩個字對我一生是莫大的支撐,我是很幸福的,我活在我的相聲裡邊,我不會活在別人評價我的相聲裡面。
問:但這種固守傳統當中並不拒絕創新對嗎?
劉穎:不拒絕啊,比如我把《打燈謎》改掉,增加一個邏輯,但不破壞它的節奏和技巧,還得是三翻四抖,還得是「吃了吐」,它還得是相聲。
劉穎、浩楠在表演相聲
馬雲路近照
問:正好您提到《相聲有新人》,節目裡面出來一位新人,就是河北洪順曲藝社的演員叫周培炎……
馬雲路:我知道。
問:他的表演大家也樂,但有人就問了,這到底是相聲還是脫口秀?您怎麼認為?
馬雲路:他的節目我看了,如果永遠是不緊不慢的節奏,那肯定是不對的。根據每天園子裡觀眾的情況,不可能是永遠一樣的,永遠保持一個節奏今天的觀眾認可,明天可能感覺就不行。老先生講話「把點開活」,這是有道理的,一看今天觀眾不吃這個,你就得趕緊改。不過真是到包袱口的地方,節奏和高低音是一點兒不能差的。比如我們和侯老(侯寶林)演出那麼長時間,就一個《打燈謎》,每天到「呲啦又攤一個」,連手勢,帶語氣的高低,節奏的快慢,他永遠是一樣的。可不是說哪天演員高興就換個樣子,不是,平時所說相聲比較嬌氣,就是指這個。到包袱口的地方,稍微給大了也不行,給小了也不行,快了和慢了也不響。
問:就是說那個節奏已經是千錘百鍊了。
馬雲路:對,也有即興發揮的段落,但包袱兒那兒是千錘百鍊的,包括「又攤一個」的手勢是從外往裡來,侯老說如果是從裡往外對觀眾不禮貌,侯老文明,講究,要說文明相聲嘛。演員的一舉一動和語氣都要講究,好的相聲一定是講究的相聲。
馬雲路、劉際在表演相聲
應寧近照
問:相聲的未來表演方式會有變化嗎?您看好它的未來嗎?
應寧:八十年代出現吉他相聲的時候就惹來爭論,說這不是相聲了,但觀眾認可,它有存在的空間,那它就對了。前段時間演出我嘗試走下臺和大家互動說相聲,大家都非常高興,這也是相聲。
問:有點兒像脫口秀,脫口秀就愛和觀眾互動。
應寧:還得是相聲,我那段兒也有墊話兒,有瓢把兒,有正活有底,不是脫口秀,相聲藝術的本體不能脫離。
應寧、王玥波在表演相聲
註:除特別標註外,文中圖片均為楊明老師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