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梨墨,百年傳承,十年守護。11月28日至29日,由浙江省文化和旅遊廳、溫州市人民政府、中國印刷博物館主辦的「中國活字印刷術」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履約實踐十周年系列活動在瑞安舉行。
在此,我們特邀十年前該項目申報材料的執筆人和申報過程的主要工作參與者之一、《梨墨春秋——瑞安木活字印刷影像志》作者吳小淮先生撰文,披露瑞安木活字印刷傳承、保護背後鮮為人知的故事。今天刊發的是下篇《青燈寒暑輯春秋》。
青燈寒暑輯春秋
翻開浙南閩北各地各年代的族譜,發現扉頁幾乎都有「平陽坑鎮東源(東岙)村×××梓輯」的落款。古人有用梓木刻字的,故稱刻字印刷為「刻梓」或「付梓」,以後又廣泛使用梨木和棗木,又稱為「付之梨棗」。「梓輯」是東源木活字印宗譜工匠對修譜全部程序的概括性稱謂,「輯」包含了「編撰」的程序,由此又稱他們為「譜師」,上門作譜時,被尊稱為「先生」。
在大千的現代社會,譜師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在萬家燈火之隅,偏居寒祠陋舍,默默無聞地耕耘著二尺字盤,廝守著祖宗留下的這份手藝,支撐起了中國活字印刷術這份人類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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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傳承:木活字印刷與瑞安王氏
在中國歷史文化的長河中,印刷術始終伴隨著文明進程留下進步的軌跡。世界上第一個發明活字印刷術的是我國北宋時期的平民畢昇,與他同時代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了泥活字印刷的發明。
畢昇之後,先人們採用不同的材料進行活字製作的探索。到了元大德年間,安徽旌德縣尹王禎讓工匠製作木活字30000多個,印製他纂修的《旌德縣誌》獲得成功,還在其《農書》「造活字印書法」中詳細介紹了這一技藝,是木活字印刷術最早的記載。
東源木活字印刷技術的傳承歷史可以追溯到與王禎同時代的元代初年,距今已有近八百年歷史。據平陽坑鎮東源村《王氏宗譜》記載,當時在福建安溪的第十一代先祖王法懋精通宗譜的譜學和編纂,以當時開始流行的木活字來各地宗族編印宗譜,被稱為「譜師」,以此技藝獲得豐厚的收入。
△東源《王氏宗譜》王法懋修譜記載
明天啟六七年間,王法懋的一支後裔從福建安溪遷徒到浙江平陽翔源,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第四代孫王應忠又看中了依山傍水、適宜大家族生存發展的瑞安平陽坑,於是除留長子在翔源外,率五個兒子遷居到現在的東源村安定下來,木活字印刷技術也隨著家族的遷徙在瑞安紮下了根,並傳承了25代近700年。
瑞安東源木活字印刷術的傳承,既維繫於中國譜牒文化的傳統,又與民間尋根問祖的宗族情結緊密相關。溫州及周邊的浙東南、閩北區域是典型的移民社會,古時為蠻荒之地,人煙稀少。翻開各地、各種姓氏的宗譜,現在常住人口絕大部分認祖歸宗在山西、河南的中原一帶。考其遷徙路線,基本為兩條:一是宋代以前為避戰亂遷徙到福建閩南,明清時期分支遷徙過來的;二是隨北宋南渡遷徙定居的移民。
溯望歷史,顛沛流離,聚族而居,舉族圖精,所以明清以來盛行修譜。現代,無論是在鄉族眾,還是在外華僑和在全國各地經商、辦企業的溫州人,人們傳統的宗族觀念仍十分強烈。朱熹說:「三世不修譜,當以不孝論。」以孝為本的儒家思想,深深紮根在溫州民間。所以,一般每隔20至30年左右,每個宗族都要續修宗譜一次,許多地方甚至不到10年就要續修,即使「文革」洪荒年代也未中斷過,所謂「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年之譜絲毫不斷」。
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各地民間宗譜梓輯日盛,東源王氏家族及各姓譜師木活字印宗譜也日益興隆。2007年,東源王超輝同王法仔還梓輯了時任非盟秘書長讓·平的華裔父親家族的《程氏宗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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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藤瓜連:東源王氏與曹村林氏
瑞安木活字印刷技術的傳承是歷史延續的民間行為,它依靠家族、家庭的紐帶,或父子傳承,或同姓房族帶徒傳授。在歷史流變的過程中,東源王氏家族還將這項木活字印刷技術隨聯姻和鄰裡關係,逐步授藝於外姓、外村甚至外縣人,壯大了瑞安木活字印刷技術從業隊伍,如東源王氏家族向曹村林氏家族的授藝就是個典型。在東源《王氏宗譜》中撰寫自記,敘述兄弟合力,以修譜發家致富的王寶忠,娶的就是曹村西山下(今西前村)林氏家族武舉人林錦榮長女為妻。王寶忠的長兄鶴嶙,則將自己的大女兒翠花嫁給了林錦榮伯伯林王秀的曾孫林上德,林上德與王翠花就是現在木活字印刷技術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林初寅的祖父母。翠花的兄弟王魯,字乙垣,是東源王氏家族著名的譜師。
從《林氏宗譜》兩次修譜記載可以看出,東源王氏家族向曹村林氏家族傳授木活字印宗譜的關係:林初寅家族的光緒丙戌(公元1886年)《栢葉林氏宗譜》,署名「王就正堂梓輯」,王就正堂是王魯的譜局堂號。林家傳得木活字印宗譜的技術後,名其譜局堂號為「林問禮堂」。到民國六年(1917年)《栢葉林氏宗譜》再修的時候,署名則是「平陽坑王就正堂、西山下林問禮堂同梓輯」,該譜的「續修譜序」落款為:「裔孫時生育卿氏謹撰,同東岙舅父王乙垣梓輯」,可見東源王氏家族木活字印刷手藝通過姻親關係的影響和傳承歷史。
△民國六年(1917年)平陽坑王就正堂、西山下林問禮堂同梓輯《栢葉林氏宗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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譜牒梓輯:宗譜文化與譜師技能
舊時東源譜師大都是些不入仕的讀書人,現代譜師們則大都沒讀過幾年書,都是地道的農民,只是祖傳的手藝,讓他們在十幾歲少年時,操起了修譜的行當。
舊時新徒入行,師徒行過見面禮,師傅首先口授入行三心:留心、小心、堅心。然後教授識讀繁體字,背誦撿字詩,小學書法,寫反體字,磨刀刃,練刻工,《康熙字典》是必備、必查、必通之物。
國家級木活字印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王超輝是王氏家族第二十三代木活字印刷技術傳人。1974年,19歲的王超輝拜堂房同輩譜師銓坤為徒。初學入門,宗譜使用的繁體字就讓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王超輝犯了難。他拼命翻讀,遇到生字,就抄在紙上隨身背誦,一天、兩天、三天……憑著固執和勤奮的個性,一年多後,王超輝幾乎把字典翻爛了,打實了識讀繁體字的基礎。基礎紮實了,師傅授以全套讀舊譜、識支系、排行次、開丁(採訪)、謄清(理稿)、撿字排版、刷印及裝訂工夫。要練就熟記天幹地支、甲子紀年、公曆與陰曆及年號對應的本領,認讀古人冷僻字、假借字、異體字和避諱所使用的借代字,立嗣、出嗣、兼祧、歸宗等宗祧繼承的規則,削籍不載的規定,學習古文語法,讀懂古文古詩詞。
△王超輝在刻字
學有所成的譜師們,大多熟悉姓氏起源和宗族流變,能熟練在錯綜複雜的宗族支派繁衍中,準確接續新的譜系,有的還能撰寫譜序譜文,知曉一些歷史典故和天文地理,並主持掌握祭祀祭儀。
舊時「開局祠庭」,就是宣布修譜的時候,宗族和譜師要在祠堂中擺開「譜局」,譜師們帶上木活字印刷整套傢伙,再帶上吃住一段時期的生活用品,來到祠堂裡來安頓妥當,開始修譜工作。
△譜師挑上木活字行當上宗族祠堂
每宗業務工作時間視族份大小,人丁多少,資料收集難易,日夜趕工,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一載。報酬按入譜的人丁收現金計算,小姓數百一兩千丁,大姓一兩萬丁,在開丁採訪時跟著負責的族長、族人挨家挨戶收取,少者十來元,多了也不過二十餘元,遇到經濟寬裕人家,能夠包得「利市」,類似贊助性質,一般與宗族按規矩分得一小頭,權作獎金。
1973年王釧巧初中畢業,在當時農村算是有知識的,曾想謀一份代課教師的工作,他的一位房份叔叔說:「你去教書只有20多元錢一個月,咱家族有祖傳的修譜手藝,不如學修譜,帶有文化性,還可吃上白米飯。」就這一句樸素的勸導,讓王釧巧今生選擇了譜師的職業,熟練掌握了全套手藝,結婚後又從妻子的爺爺那裡傳得「紙馬」雕版技藝,現在成為木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的雙料浙江省級傳承人。
△王釧巧在撿字排版
4世代營生:譜師日常與後繼力量
按照古制習俗,譜師不能住在修譜宗族的族人家裡。經濟條件好的宗族,蓋有鋼筋水泥結構的豪華祠堂,條件差的地方,也只能吃住在年代久遠的小祠堂或無人居住的民房裡,不是過於寬敞冷颼颼的,就是連遮風避雨都成問題,一盞燈,一把電風扇或取暖器,伴隨著他們度過酷暑與寒冬的日日夜夜。
東源譜師董文開夫妻長達十數年都在青田縣山區修譜。儘管常年身居陋舍寒居,四壁透風,他們卻樂此不疲,看到將要裝訂完工的宗譜,收穫的是苦盡甘來的溫暖與喜悅。靠修譜手藝,夫妻倆蓋起了新房,撫養子女直至他們上學、成家,撐起了溫馨的小家庭。
△譜師工作環境
潘學勝高中畢業,屬於知識水平較高的中年譜師,他與妻子搭檔修譜,一般不叫幫工,幹活和吃睡往往都在一個房間裡。他說,到外面就是為了賺錢,宗族提供什麼條件也就將就著。常年輾轉各地,妻子謝阿孫掛念常年跟著老人生活的孩子,但賺錢持家和養育孩子難以兼顧,畢竟還有這個手藝,成為他們苦盡甘來的精神支柱。
△譜師工作和生活往往同處一室
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高速發展,城市生活流光溢彩的今天,年輕人就業有非常豐富的選擇。可就是有這樣一群「異類」,他們不做「鍵盤俠」,而是玩著「老手藝」。
2009年元旦,在永嘉縣四海山深處的葉坑村,山鄉的早晨寒氣徹骨,霧靄氳氤,二十多歲的東源王氏家族第二十四代子孫王其回和陳思東跟著師傅董希元為鄭氏宗族修譜。看著他們心情舒暢,專心致志工作的神情,我不禁問道:「現在年輕人都愛去大城市坐坐辦公室,上上電腦,幹一份白領的工作,或者做一件小生意也行,你倆怎麼想到幹這個手藝?」王其回笑了一笑,他說:「現在幹什麼事都不容易,做生意要本錢,還承擔風險,我們有家傳的手藝,收入還可以,雖然辛苦,吃碗安心飯。」
△王其回在葉坑村
就是這種繼承祖業、掌握一技之長的樸素想法,像王其回、陳思東,還有王法表、潘燕翔、葉信錠……等一批年輕人接續而上,成為東源木活字印刷技術的後繼力量,給這項寶貴的世界遺產帶來了勃勃生機。
圖文:吳小淮 編審:瑞安市社科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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